天彻底黑透前,他们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河神庙。庙很小,半边屋顶塌了,神像蒙着厚厚的灰,辨不清面目,供桌也烂了一半。但至少能挡点风。
陈渡把阿青安顿在还算完好的角落里,用找到的破蒲团垫着。他在庙后寻了些半干的柴,费了好大劲才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动,映着阿青苍白失血的脸。
她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咳嗽时带出的血沫让陈渡心惊。他不懂医术,只能撕下内衣相对干净的布条,用庙后积存的雨水浸湿,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又小心擦拭她手臂和腿上的伤口。有些伤口很深,边缘翻卷,被水泡得发白。
他从怀里掏出所有东西。失去灵性的黑石,刻着厄眼标记的木牌,还有石根给的那块温润小玉。小玉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他把它塞进阿青紧握的手心,希望能让她好受点。
饥饿像火烧。他走出破庙,在夜色笼罩的河滩上摸索。洪水退去,留下了一片死寂。他找到几棵被冲倒的野菜,叶子蔫黄,根须带着泥。又在浅水处摸到两条反应迟钝的小鱼,瘦得可怜。
回到庙里,他用破瓦罐煮了野菜和鱼,熬成一锅寡淡的汤。扶起阿青,一点点喂她喝下。她吞咽得很困难,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冷……”她蜷缩着,牙齿打颤。
陈渡脱下自己半干的外衣,盖在她身上,又把火拨得旺了些。他坐在她身边,听着她粗重而痛苦的呼吸,看着庙外漆黑的、呜咽的运河,一夜无眠。
天亮时,阿青的烧退了些,但人更虚弱了,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陈渡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她需要药,需要真正能栖身的地方。
他背起阿青,用撕成条的破布将她固定在自己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下游走。
运河两岸的景象愈发凄惨。淤泥深及大腿,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横陈,倒塌的房屋只剩下地基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腥气,引来成群的红头苍蝇,嗡嗡作响。
偶尔能看到零星幸存的人,像鬼魂一样在废墟间游荡,眼神空洞,扒拉着泥浆,寻找任何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或者辨认亲人的尸体。看到陈渡背着人走过,他们也只是麻木地看一眼,没有任何反应。
死亡和绝望,是这里唯一的语言。
中午时分,他们走到了一个稍微像样点的地方。像是一个曾经的小渡口,地势较高,几间土坯房还顽强地立着,虽然也都残破不堪。河边歪歪斜斜地系着两条破旧的小船,随着水波晃动。
渡口边聚集了二三十个幸存者,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围坐在几处熄灭的火堆旁,沉默着,或者低声啜泣。有几个男人在修补渔网,但眼神涣散,动作迟缓。
陈渡背着阿青的出现,引起了些许骚动。几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带着警惕和审视。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老者走了过来,他拄着根棍子,一条腿似乎不太利索,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神还算清明。
“从上游来的?”老者声音沙哑。
陈渡点点头,小心地将阿青放下来,让她靠坐在一截残墙上。阿青紧闭着眼,呼吸微弱。
“她伤了内腑,需要药。”陈渡看着老者,声音干涩。
老者看了看阿青的状况,又看了看陈渡满身的泥污和伤痕,叹了口气。“这年月,哪来的药。”他指了指渡口后面一片小土坡,“那里埋了几个昨天刚走的,都是伤重,没熬过去。”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
“喝水吗?”旁边一个妇人递过来一个豁口的瓦罐,里面是浑浊的河水。
陈渡接过来,道了声谢,先小心地喂了阿青几口,自己才仰头灌下。水有股土腥味,但至少能润润干得冒烟的喉咙。
“上游……怎么样了?”老者问,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听说……闹得厉害?地动山摇的。”
陈渡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发了大水,很多地方都毁了。”
“不只是水吧?”旁边一个修补渔网的汉子抬起头,眼神锐利了些,“老闸口那边,前天晚上又是打雷又是火光,隔这么远都看得见!还有那水……那水旋得,跟有个大嘴在底下吸似的!”
周围的人纷纷抬起头,脸上露出惊惧和后怕。
“是河神发怒了吧……”一个老妪喃喃道,双手合十,对着运河拜了拜,“肯定是冲撞了河神……”
陈渡没有解释。厄眼教,,这些对于这些只想活下去的普通人来说,太过遥远和诡异。
“有没有……郎中?或者懂点草药的人?”他再次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老者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渡口另一边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和骚动!
“狗日的!把粮食还来!”
“抢啊!跟他们拼了!”
陈渡和老者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五六个手持棍棒、面色凶狠的汉子,正在抢夺一个妇人死死抱在怀里的半袋米。妇人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旁边几个男人想上前阻拦,却被那些汉子用棍子逼退。
是水匪?还是饿红了眼的流民?
那几个汉子显然是一伙的,为首的是个疤脸,他一把抢过米袋,狞笑着掂了掂,又目光扫过渡口这些面有菜色的幸存者,像是在打量待宰的羔羊。
“还有谁藏了吃的?都给老子交出来!不然……”他挥了挥手中的棍子,威胁意味十足。
幸存者们敢怒不敢言,纷纷向后缩去。
疤脸目光一转,落在了靠在墙边、昏迷不醒的阿青身上,又看了看她身边除了一个破包袱别无长物的陈渡,嗤笑一声:“还有个病秧子?晦气!”
他不再理会,带着手下开始挨个搜刮其他人那点可怜的存粮和财物,不时发出得意的狂笑和受害者的哭求。
陈渡握紧了拳头。他看着阿青苍白的脸,又看着那些嚣张的抢掠者,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他经历九死一生,不是为了看这些渣滓在废墟上欺凌弱小。
疤脸的一个手下搜刮到陈渡附近,看到他放在阿青身边的那个破包袱(里面只有几块石头和木牌),嫌弃地踢了一脚。
“妈的,穷鬼!”他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陈渡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
“把东西放下。”
那手下愣了一下,回头看向陈渡,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狼狈不堪、还带着个累赘的家伙敢开口。
疤脸也听到了,他停下搜刮,提着棍子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陈渡,咧嘴露出黄牙:“哟嗬?还有个不怕死的?怎么,想当英雄?”
陈渡缓缓站起身。他个子比疤脸还高些,虽然疲惫,但那双经历过生死、看惯了诡谲的眼睛里,此刻凝聚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静和寒意。
“我说,把抢来的东西,放下。”他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石头砸进水里。
疤脸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仗着人多,梗着脖子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
他的话没说完。
陈渡动了。
快得像一道影子。疤脸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在地上!
“砰!”
尘土飞扬。
疤脸摔得七荤八素,手里的棍子也脱了手。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只脚已经踩在了他的胸口,力量大得让他无法呼吸。
陈渡弯腰,捡起那根棍子,看也没看,反手向后一挥!
“啪!”
棍子精准地抽在另一个想从背后偷袭的汉子脸上,那汉子惨叫一声,鼻血长流,捂着脸蹲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剩下的几个抢掠者都吓呆了,看着倒在地上的头领和同伴,又看看手持棍子、眼神冰冷的陈渡,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渡口的幸存者们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突然爆发的外乡人。
陈渡的脚依旧踩着疤脸,目光扫过那几个僵住的抢掠者。
“滚。”
只有一个字。
那几个抢掠者如蒙大赦,扔下抢来的东西,扶起地上呻吟的同伴,连滚带爬地跑掉了,连头都不敢回。
陈渡松开脚,疤脸咳嗽着,惊恐地看着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然后也爬起来,狼狈逃窜。
渡口恢复了寂静。
陈渡扔掉棍子,走回阿青身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幸存者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畏,也有一丝疏离。
那个老者拄着棍子走过来,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陈渡。
“俺们这……就剩这点伤药了,土方子,不一定管用,但……聊胜于无吧。”
陈渡看着他,接过布包,点了点头:“多谢。”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些黑褐色的、碾碎的草药粉末,气味刺鼻。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阿青手臂上一处较深的伤口包扎,将药粉撒了上去。
阿青在昏迷中微微蹙了蹙眉。
陈渡看着她,又抬头望向远方。
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在这片废墟上,他还能挥拳,还能守护身边这微弱的气息。
运河的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