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没有尽头的黑暗。
意识像沉在河底的石头,一点点被淤泥包裹,向下,再向下。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坠落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刺痛从指尖传来,细微,却尖锐,像针扎破了混沌的泡沫。
陈渡猛地吸进一口气,呛咳起来,肺里火辣辣地疼。他睁开眼,视野里是模糊的、晃动的黑暗。身下是冰冷的石头,水流没过他的小腿,缓慢而沉重地流淌。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缓慢地渗入麻木的大脑。他动了动手指,传来钻心的疼,是之前抠挖祭坛石缝时受的伤。全身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像是被拆开又勉强拼凑回去。
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湿冷的岩壁上,大口喘息。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勉强能分辨出这是一个不大的地下洞穴,河水从一端流入,从另一端流出,水位不高,只到脚踝。
这里是哪里?那个白骨祭坛呢?厄眼虚影呢?
记忆如同破碎的浮冰,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脑海——失控的仪式,狂热的信徒,核心石的碎裂,还有……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以及厄眼虚影溃散前不甘的厉啸。
他成功了?至少,暂时阻止了那个恐怖的仪式。
阿青……阿青怎么样了?
想到阿青,他的心猛地一缩,一种比身体疼痛更尖锐的恐慌攫住了他。他记得最后看到她,是在老闸口的洞口,扒着岩石,绝望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他必须出去!必须找到她!
他扶着岩壁,艰难地站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他摸索着身上,怀里的厄眼木牌和那块小玉还在,黑石也还在,但都变得冰冷沉寂,仿佛只是普通的石头。
他沿着水流的方向,踉跄前行。洞穴不长,很快到了出口。外面是天光,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一股……焦糊与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走出洞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河滩上。运河在不远处奔流,水面依旧浑浊,但似乎平静了许多。两岸的景象让他触目惊心。
原本的河岸线已经面目全非,大片大片的土地塌陷,形成新的陡崖和深坑。树木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有的已经被泥石流掩埋了一半。更远处,原本依稀可见的村落轮廓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被淤泥和杂物覆盖的平地。
洪水退去,留下的不是生机,而是彻底的毁灭。
他沿着河滩往下游走,脚步虚浮。泥泞中,不时能看到被冲毁的家具、碎裂的瓦罐、泡得发胀的牲畜尸体,以及……人的尸体。
大多残缺不全,被泥沙包裹,面目模糊。有些保持着挣扎的姿势,五指深深抠进泥里。死亡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铺陈在这片土地上。
陈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象阿青如果被卷入这样的洪流……
走了约莫一里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河湾。水流在这里变得平缓,形成了一个回水区,堆积着从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漂浮物——断木、杂草、破烂的渔网,以及……更多的尸体。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突然,定住了。
在几根交错的原木和一堆水草之间,漂浮着一抹熟悉的、深蓝色的布料。
是阿青衣服的颜色!
他心脏骤停,疯了一般冲了过去,不顾齐膝深的淤泥和冰冷的河水,踉跄着扑到那堆漂浮物前。
他颤抖着手,拨开缠绕的水草和树枝。
不是阿青。
是一个穿着类似颜色衣服的陌生女子,面孔肿胀青紫,早已没了气息。
陈渡僵在原地,巨大的失望和恐惧几乎将他击垮。他无力地跪倒在泥水里,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裤子。
“阿青……”他低吼着,声音嘶哑破碎,像受伤的野兽。
就在他几乎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河湾另一侧的芦苇丛中传了出来。
声音很轻,几乎被水流声掩盖。
但陈渡听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他连滚带爬地冲过河湾,拨开茂密枯黄的芦苇。
芦苇丛深处,一片稍微干爽些的浅滩上,蜷缩着一个人影。
正是阿青!
她浑身湿透,衣服破烂不堪,脸上、手臂上布满擦伤和淤青,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靠在芦苇杆上,胸口剧烈起伏,正费力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身体,显得痛苦不堪。
她还活着!
陈渡冲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她。“阿青!阿青!你怎么样?”
阿青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是他,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别说话,别动!”陈渡声音发颤,检查着她的伤势。除了外伤,她似乎还受了内伤,可能是被爆炸的冲击波或者坠落的石块所伤。
他撕下自己身上相对干净的布条,蘸着河水,小心地擦拭她脸上的污迹和伤口。又从怀里掏出那块已经变得普通的小玉,塞进她冰凉的手心,希望能给她一丝慰藉。
“我……我没死……”阿青终于缓过一口气,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看到……你被卷进去……我……我想拉你……”她说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泥水。
“我知道,我知道……”陈渡紧紧握住她的手,喉咙哽咽,“没事了,暂时……没事了。”
他抬头望向运河上游,老闸口的方向。那里依旧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看不清具体情况。但那种令人心悸的、属于厄眼教的邪恶气息,似乎确实减弱了很多。
仪式被破坏了。代价是这片土地上无数的生命,以及阿青的重伤。
“那些人……那些穿黑衣服的……”阿青断断续续地问,“还有……那个……眼睛……”
“暂时消失了。”陈渡低声道,“我毁掉了他们的祭坛。”
阿青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庆幸,也有更深的不安。“运河……还会……吃人吗?”
陈渡沉默地看着奔流的河水。水色依旧浑浊,但那种隐含其中的、不祥的悸动感,似乎平复了。厄眼教的根基被动摇,但“”的传统,运河本身吞噬生命的属性,真的就此终结了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和阿青还活着,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人与“神”之战的废墟上。
他扶起阿青,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们得找个地方,给你治伤。”
前路依旧迷茫,下游等待着什么,无人知晓。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拥有彼此,拥有这劫后余生的、微弱而坚韧的生命之火。
河水无言,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