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彻底撕破夜幕,将染坊内的狼藉照得无所遁形。凝固发黑的血迹、碎裂的陶盆、东倒西歪的杂物,还有空气中那股驱之不散的甜腻与血腥混合的恶臭,无不昭示着昨夜那场非人之战的惨烈。
陈渡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了自己手臂和后背的伤口,又帮阿青重新处理肩膀上崩裂的创口。阿青疼得额头冷汗涔涔,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微微颤抖的身体显露出她正承受的巨大痛苦。
“能走吗?”陈渡的声音干涩。
阿青点了点头,扶着墙壁勉强站直:“必须走……四海帮的人……可能还会回来。”
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走出这座如同魔窟的废弃染坊。清晨的街道上已有零星行人,看到他们满身血污、衣衫褴褛的模样,都吓得远远避开。
他们不敢再回任何可能被四海帮盯上的地方,也不敢去找苏瞎子——昨夜动静太大,苏瞎子那里恐怕也不再安全。两人只能沿着江岸,向着更偏僻的下游方向走去,寻找新的藏身之所。
最终,他们在距离江淮府城十几里外的一处荒废渔村里,找到了一间半塌的窝棚暂且容身。窝棚紧挨着江水,屋顶漏风,四壁透寒,但至少暂时脱离了四海帮的直接威胁。
陈渡在江边清洗了伤口,又找来些干净的江水。阿青服下最后一点苏瞎子给的“化瘀散”,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失血和连番惊吓让她虚弱到了极点。
陈渡坐在窝棚门口,望着外面浑浊汹涌的江面。江水比前几日更加湍急,颜色也更深,泛着不祥的土黄色,仿佛有无数的冤魂在水下搅动。“守墓人”那三个字,和昨夜那恐怖的血池纸人景象,在他脑海里反复交替。
守的到底是什么墓?这滔滔江水,难道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那些被厄眼教献祭的人,就是这座坟墓的殉葬品?
他拿出苏瞎子给的那本小册子,再次翻看。被撕掉的后几页,到底记载了什么?会不会有关于“守墓人”的线索?
阿青在昏睡中发出不安的呓语,身体微微抽搐。陈渡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额头,依旧有些发烫。他看着阿青苍白脆弱的脸,想起她背负的血海深仇,想起这一路来的生死与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决绝。
无论如何,他必须护住她。
他在窝棚附近设了几个简陋的预警机关,然后也靠着墙壁,强迫自己休息,恢复体力。
下午时分,陈渡被一阵异常的喧哗声惊醒。他警惕地探头望去,只见江面上,几条渔舟正惊慌失措地向岸边划来,船上的渔民面色惊恐,指着上游方向大声呼喊着什么。
陈渡凝神细听,隐约捕捉到几个词:“……浊浪!好大的浊浪!”“……上游决堤了?!快跑!”
浊浪?决堤?
他心中一惊,冲出窝棚,向江面上游望去。只见远处水天相接之处,一道明显的、如同墙壁般的黄褐色水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游推进!所过之处,江水沸腾,浪涛汹涌,发出闷雷般的轰鸣!
不是普通的涨潮!是洪水!上游真的决堤了!
“阿青!快醒醒!”陈渡冲回窝棚,摇晃着阿青。
阿青被惊醒,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轰鸣声和渔民的惊呼,瞬间明白了处境。两人挣扎着冲出窝棚。
此时,那堵浊浪组成的高墙已经近在眼前,高达数丈,裹挟着泥沙、断木甚至还有牲畜的尸体,以摧枯拉朽之势扑来!江岸边的芦苇瞬间被吞没,低洼处的窝棚如同纸糊般被冲垮!
“往高处跑!”陈渡嘶吼着,拉起阿青,拼命向着不远处一座地势稍高的小土丘狂奔。
洪水追在身后,冰冷腥臭的江水已经漫到了他们的小腿,然后是大腿……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掀翻。陈渡死死抓住阿青的手,另一只手胡乱抓住身边一切能抓住的东西——裸露的树根、突出的岩石,拼命向上攀爬。
一个浪头打来,浑浊的江水劈头盖脸砸下,带着泥沙灌入口鼻,呛得他们几乎窒息。阿青肩膀剧痛,手臂一软,险些被洪水卷走。陈渡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将她往回拉。
终于,在洪水彻底淹没土丘前的一刻,两人连滚带爬地冲上了丘顶。
他们瘫倒在泥泞的丘顶,回头望去,只见刚才栖身的窝棚早已不见了踪影,目之所及,一片汪洋浑黄。江水还在不断上涨,吞噬着更多的土地。哭喊声、求救声在风雨和浪涛声中隐隐传来,又迅速被淹没。
天地之威面前,人力显得如此渺小。
陈渡和阿青靠在一起,望着脚下这片突然变得陌生而恐怖的泽国,劫后余生的庆幸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
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是单纯的天灾,还是……与那厄眼教,与那“混沌之眼”的祭祀有关?苏瞎子的册子里提到,“混沌之眼”可引“水厄”
如果是后者,那厄眼教的力量,恐怕远超他们的想象。
洪水隔绝了道路,也暂时隔绝了四海帮的追捕。但他们被困在这小小的孤丘之上,无食无水,伤势未愈,前路依旧是一片迷茫。
陈渡看着怀中脸色惨白、瑟瑟发抖的阿青,又望向那无边无际的浑浊洪水,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
这条河,埋葬了太多,如今,它似乎真的要吞噬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