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土娃娃胸口那个血红的叉,像一只眼睛,钉在陈渡的视线里。他把它塞回灶底原处,压好砖石,手心里却还残留着那股阴冷的触感。
屋子里的寂静变得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灶膛的火彻底熄了,最后一点余温也在迅速消散。阿青的呼吸声更轻了,轻得像随时会断掉。
天黑前回不来。
老人那句话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不是叮嘱,是警告。
他不能再待在这个诡异的屋子里。必须走,在天黑之前。
他走到门边,透过缝隙向外看。夕阳的余晖给死寂的村庄涂上了一层不祥的橘红色,那些破败的土坯房像一座座沉默的坟茔。看不到任何人影,听不到任何鸡鸣犬吠。
他回到炕边,试图唤醒阿青。“阿青,阿青,我们得走了。”
阿青毫无反应,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高烧消耗了她最后一点意识。
陈渡看着窗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心急如焚。背着她走?以她现在的状态,恐怕撑不了多久。留下她?独自去寻找那个采药的老乔头?更不可能。
他焦躁地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目光再次落在那堆草药上。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有些剧痛的伤,高烧不退,是因为里面有“坏东西”没出来。他不懂医理,但阿青伤口流出的发黄黏稠的脓液,显然不是好东西。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
他需要热水,需要更干净的东西。
他重新生起火,将瓦罐刷洗了几遍,装满水烧开。然后,他找遍了屋子,最终在墙角一个破木箱里,找到一小坛浑浊的、气味刺鼻的土烧酒。老人似乎偶尔会喝一点。
他把匕首在火上反复灼烧,直到刃尖泛着暗红。然后,他咬紧牙关,走到阿青身边。
“阿青,忍着点……”他低声说,也不知道她能否听见。
他解开她伤口的布条,用烧开放温的水小心冲洗。脓血被冲掉一些,露出伤口深处发黑坏死的组织。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冷却了一些但依旧烫手的匕首,对准那处坏死的创口,猛地刺入,然后向下一划!
“呃——!”
阿青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弹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被剧痛撕裂的短促哀鸣,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因极致的痛苦而放大,随即又猛地闭上,整个人再次瘫软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陈渡的手稳得可怕,额头上却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湿透了衣衫。他丢掉匕首,用手指粗暴地挤压伤口周围,更多的脓血和一小块暗红色的、带着恶臭的坏死组织被挤了出来。直到流出的血液颜色变得鲜红,他才停下。
他拿起那坛土烧酒,毫不犹豫地倾倒在狰狞外翻的伤口上。
阿青的身体在昏迷中依旧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他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蘸着酒,胡乱擦了擦自己的手和匕首,然后飞快地用新的布条将阿青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着炕沿大口喘气,鼻腔里充斥着血腥、脓臭和烈酒混合的怪异气味。
天,彻底黑透了。
窗外没有月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风不知何时停了,村庄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虫鸣都没有。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声音,从村子深处,顺着地面,隐隐传来。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很多人在低语,又像是水流的声音,缥缈,断续,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寒意。
陈渡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扑到门边,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
那声音更清晰了一些。是吟诵。一种古老、单调、没有任何起伏的吟诵,夹杂着某种类似铃铛的、清脆却冰冷的撞击声。这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召唤般的魔力。
!
这两个字像闪电一样劈进陈渡的脑海。他父亲是渡亡人,他听过一些关于偏远地区古老葬俗的传闻。其中就有一种,是将死者置于竹筏或木盆,放入河中,任其漂流,称为“”。伴随这葬仪的,往往就是这种低沉诡异的吟诵和引魂的铃声!
这死寂的村庄,这诡异的老人,这陶土娃娃……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这里,还在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古老的仪式!
那吟诵声和铃声,正朝着他这个方向而来!
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立刻离开!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阿青背起,用铁链捆牢。然后,他轻轻挪开门闩,拉开一条缝隙。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吟诵声和铃声,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飘荡,越来越近。
他侧身挤出屋子,反手轻轻带上门。冰冷的夜空气瞬间包裹了他。
他凭着记忆,朝着与那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村子西头,老人白天指过的方向,摸索着前进。脚下是坑洼不平的路面,他走得跌跌撞撞,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那吟诵声仿佛跗骨之蛆,始终在身后不远处跟随着。他甚至能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他不敢回头,拼命往前。终于,脚下踩到了柔软的草地,鼻尖闻到了更浓郁的水汽和泥土气息。他好像走出了村庄的范围。
前面传来潺潺的水声。是那条溪流?还是……更大的河?
他加快脚步,朝着水声的方向摸去。只要能过河,或许就能摆脱身后的东西。
就在他即将靠近水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停住了脚步,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漆黑的河面上,漂浮着点点幽绿的光芒。
不是星光,不是渔火。那是一盏盏制作粗糙的、白色的纸灯笼,里面不知道放着什么,发出幽幽的、冰冷的绿光。大约有十几盏,静静地漂浮在宽阔的河面上,随着缓慢的水流无声向下游漂去。
每一盏绿莹莹的灯笼下面,似乎都隐约托着一个模糊的、人形的黑影。
河灯。
送葬的河灯。
而就在河岸边,距离他不到二十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一群模糊的黑影。他们面对着漂浮的河灯,无声肃立。那低沉的吟诵和冰冷的铃声,正是从这群黑影中发出。
陈渡背靠着冰凉的树干,大气不敢出。
他误入了的现场。
而那群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吟诵声和铃声,戛然而止。
所有黑影,齐刷刷地,转向了他藏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