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轻轻摇曳,在光洁的铜镜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晕。镜中的人影,面色苍白,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雾。
甄宓的指尖,冰凉,正紧紧攥着那把用来修眉的银剪。剪尖的锋锐抵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刺痛。
她不能再等了。
与其在无尽的猜疑和恐惧中被慢慢耗尽心神,不如主动去撕开这片迷雾的一角。她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能让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放松警惕的理由,一个能让她走出这座阁楼,见到其他人的机会。
一个不会被判定为“异动”的……意外。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向自己纤细的手腕。手腕上的肌肤,在烛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就在她的心神被这个决绝的念头占据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以及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夫人这几日胃口不佳,精神也差了许多。”
“貂蝉夫人吩咐了,让我们多留心。今日,她会带几位夫人一同过来探望。”
“什么?都来?”
“噤声!此事也是得了相国默许的。你我只需侍奉,不该问的别问。”
声音渐行渐远。
甄宓握着银剪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们……要来?
那个清冷如月的貂蝉,还有她口中,那些与自己命运相似的“妹妹们”?
是巧合,还是……那个男人刻意的安排?
她来不及细想,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攥着银剪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迅速将银剪藏入袖中,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
不多时,阁楼的门被再次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再是沉默如偶人的侍女。
走在最前面的,依旧是那袭月白色的身影。貂蝉的步伐很稳,脸上带着一种惯有的、疏离而平静的表情。当她的目光落在甄宓身上时,那片平静才微微泛起一丝波澜。
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位风姿各异的绝色女子。一位身穿鹅黄长裙,眉眼温婉,气质如空谷幽兰,举手投足间带着大家闺秀的端庄与娴静,正是大乔。另一位则穿着一身水绿色的罗裙,梳着双平髻,一双杏眼灵动活泼,顾盼之间带着几分少女的好奇与天真,却是小乔。
走在最后的,是一位气质卓然的女郎。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儒裙,未施粉黛,却自有一股书卷气。她的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思,可那双眼睛却清澈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正是当世才女,蔡文姬。
四位在后世诗词歌赋中留下无尽遐想的女子,就这样,在一个最不可能的地点,以一种最不可能的方式,相遇了。
她们的出现,让这间奢华到冰冷的阁楼,瞬间有了一丝人气。
“甄妹妹。”貂蝉率先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小乔的目光则好奇地在房间里打转,从墙上的明珠,到地上的白玉,最后落在甄宓身上,她眨了眨眼,小声对身旁的姐姐嘀咕:“姐姐,这里比我们的‘临江阁’还要好看呢。那个胖子,倒是真舍得下本钱。”
大乔闻言,连忙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慎言。
蔡文姬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甄宓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种医者般的关切。她注意到了甄宓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眶。
甄宓有些局促地从榻上站起身,对着她们微微屈膝。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这座府里,她们的身份,都只是那个男人的私有物,没有尊卑,只有先来后到。
“不必多礼,坐吧。”貂蝉走上前,很自然地扶着她在窗边的软榻坐下,自己则在她身边坐了。
大乔和小乔也随之落座,蔡文姬则走到案几边,看了一眼上面几乎未动的餐食,又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细细观察着茶水的色泽。
“听说你这几日,都没怎么用饭。”貂蝉看着甄宓,语气平和。
甄宓低下头,默认了。
“饭,还是要吃的。”开口的,是蔡文姬。她放下茶杯,走到甄宓面前,目光温和却不容拒绝,“能否让我,为妹妹诊一诊脉?”
甄宓一愣,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她的袖子里,还藏着那把冰冷的银剪。
蔡文姬仿佛看穿了她的不安,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别怕,我略通医理。在这府中,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身子,是自己的。”
这句话,与那晚貂蝉所说的,何其相似。
甄宓犹豫了一下,终是缓缓伸出了手腕。
蔡文姬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脉上,闭目凝神。
阁楼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小乔托着腮,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大乔则安静地坐着,目光中带着一丝感同身受的怜惜。
片刻后,蔡文姬松开了手,眉头微蹙:“思虑过甚,心气郁结。没什么大碍,只是再这样下去,油尽灯枯,也只是早晚的事。”
她的话说得很直接,却让甄宓的心头一震。
“我开个安神静心的方子,让下人去煎了来。但药石只能治身,心病,还需心药医。”蔡文姬说完,便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心药?”甄宓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我的心,早就死了。哪里还有药医?”
“死?”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小乔,忽然开了口。她撇了撇嘴,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与不满,“我刚来的时候,也天天想着死。可后来发现,死了才亏呢。这里有好吃的,有好穿的,还不用担惊受怕。外面天天打仗,不知道多少人流离失所,我们在这里,除了不能出门,跟神仙有什么区别?”
她的话,天真烂漫,却也残忍地道出了一个事实。
“小乔!”大乔嗔怪地瞪了她一眼。
“本来就是嘛。”小乔不服气地嘟囔,“姐姐,你敢说你不想吃那道‘雪梨肘子’?上次你还偷偷跟我说,比咱们家厨子做得好多了。”
大乔的脸瞬间红了,轻轻拍了她一下:“胡说什么。”
姐妹俩的这番互动,让原本凝重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甄宓看着她们,心中五味杂陈。她无法想象,在经历了被掳掠的屈辱后,要如何才能像小乔这样,坦然地讨论哪道菜更好吃。
或许,是她自己,太过执着于那些所谓的尊严与门第了。
“其实,我们都一样。”大乔看出了甄宓的迷茫,轻声开口,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江南的春水,“刚来的时候,我和妹妹也曾抱头痛哭,也曾绝食反抗。我们以为,自己落入了世间最可怕的魔窟。”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身边的貂蝉和蔡文姬,继续说道:“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事情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他……那个男人,”大乔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董卓,只能含糊地带过,“他把我们安置在这里,给了我们最好的东西,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甄宓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急切地看向大乔:“你们……也是如此?”
“是啊。”小乔抢着回答,“他把我们从柴桑‘请’来,一路上那阵仗,吓死人了。可到了长安,把我们往临江阁一丢,就跟忘了我们似的。每天除了送吃的送穿的,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你说他图什么呀?”
甄宓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又将目光投向了蔡文姬。
蔡文姬点了点头,神情复杂:“我被他从匈奴左贤王那里‘救’回来,也是如此。他给了我一座藏书万卷的‘文渊阁’,让我整理典籍,编撰史书,甚至拨给我大量人手和钱财。除了不能离开相国府,他满足了我作为一个学者,所有的愿望。”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貂蝉身上。
貂蝉轻轻叹了口气,她的经历最为曲折,也最为不堪。
“我与你们,都不同。”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疲惫,“我曾以为,自己是棋子,是刀刃,是为了天下大义。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只是他棋盘上,一枚无足轻重的弃子。他杀吕布,并非因为我。他留着我,也并非因为我的美色。”
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只是把我放在这里,就像……就像一件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旧物,偶尔看一眼,用来证明他曾经赢过。”
四个女人,四段截然不同的经历,却都指向了一个相同的,无法理解的结局。
那个男人,用最暴烈的方式,将她们从各自的命运轨迹上粗暴地扯下,然后,又以一种近乎冷漠的、旁观者的姿态,将她们供养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他到底想做什么?
甄宓感觉自己的脑子更乱了。如果说一个人的经历是特例,那四个,五个呢?
“他……他真的从未……”甄宓问出了那个最让她困惑,也最难以启齿的问题。
“没有。”这次,回答她的是小乔,她一脸理所当然,“他要是敢碰我,我就咬死他!虽然……他长得是胖了点,油了点,但好像……也没那么吓人?至少比那些流着口水的匈奴人,还有江东那些想娶我们的老头子,要好多了吧?”
小乔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是啊。
对比起她们原本的命运——大乔小乔或许会沦为某个军阀的战利品,在颠沛流离中早早凋零;蔡文姬会在匈奴终老一生,再也回不到故土;貂蝉的结局更是扑朔迷离;而她甄宓,在历史上,也会被曹丕所纳,最终却落得个被赐死的下场。
与那些已知的、悲惨的未来相比,现在这种被囚禁的、衣食无忧却毫无自由的生活,究竟是好,还是坏?
“或许……”
一直沉默的蔡文姬,忽然开口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盛放的海棠,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思辨的光芒。
“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众人心湖,激起千层浪。
想错了?
哪里想错了?
甄宓、貂蝉、大乔小乔,都不解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蔡文姬缓缓回过身,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甄宓那张写满困惑的脸上。
“他所做的一切,看似矛盾,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或许,就能找到一条贯穿所有事情的,清晰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