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的初冬。
空气又湿又冷，仿佛都悬浊着冰碴。
令人无法想见，这个现在就都已经零下气温的地方，夏天甚至能达到四十度的高温。
陈强，一个外卖员，骑着电动车，穿行在县城熟悉的街道上。
手机架在车头，屏幕上正在无声播放着《教育解码》节目的切片视频。
那是他最近的精神食粮。
关校长的温润笑容，王成芳教授的改变，赵庆荣校长的默默前行
都在抚育着他内心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
时代真是在进步
我们那会儿呵呵哪还能想这些？
可这思绪的潮水刚刚漫上堤岸，却骤然冻结了。
视线穿过马路，一个身影如同从泛黄旧照片里面走出来的幽魂，瞬间击中了他。
是殷秀梅。
他高中时的班主任。
那个曾经让他整整三年都活在恐惧之中的女人，此刻就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等着接放学的孩子。
一瞬间，心中百味杂陈。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的撞开了！浑浊的洪水倾泻而出！
他仿佛感觉到那带着钻戒，在他脸上留下疤痕的巴掌，又反手抽在了他脸上。
仿佛又听到那刺耳尖利的噪音，在所有同学的瞩目下回响：
“陈强！你就是个废物！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你就是！”
“就你这德性，将来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这题我改错了又怎么了？”
“不要总想着别人的问题？你自已一身毛病你不知道吗？”
曾经的优等生，在她的持续否定和精神打压之下，成绩一落千丈。
最终，与梦想的大学失之交臂。
多年过去，陈强辗转于大城市。
但面临机会，他却总是临门一脚的时候退缩，似乎感觉自已就是不配。
最终，也在上一轮裁员潮中被淘汰了下来。
无奈地，带着妻儿，回到这座小城市。
昔日的同学大多都有了着落，而他，年过三十，还是只能靠着这身蓝色的骑手服，在街巷中穿梭。
换取那一点刚刚能够糊口的薄酬。
就像是真的印证了殷秀梅当年对他恶毒的诅咒那般。
有谁能想到自已也曾是这县城之中的顶点啊。
中考状元。
呵多么陌生的名号。
一股无名火，烧得他眼眶瞬间通红。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拧车把，电动车危险地横穿过马路。
嘎吱一声，停在了那老太太面前。
然而
预想中，那个盛气凌人的中年妇女，却并未出现。
眼前只是一个干瘦佝偻的老太太，头发已然花白，穿着朴素的碎花衬衫。
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沟壑，那双曾经刻薄到令人看一眼就两股战战的眼睛，如今也只剩下浑浊与茫然。
她颤颤巍巍地双手紧紧的牵着两个活泼跳动的男孩，是刚刚放学的小学生，大约是她的孙辈。
孩子们叽叽喳喳，弄得老太太搞不清到底要先听谁先讲话。
陈强积蓄了十几年的愤怒与委屈，在看清这张苍老面孔的瞬间，竟然有些无处着落。
他握了握拳头，还是下了车，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走调：
“喂！殷秀梅，你还记得我不！？”
老太太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但浑浊的眼睛，还是上下打量起眼前人，脸上满是困惑：
“你，你是谁呀？”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陈强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陈强？”
老太太在记忆的迷雾中搜寻着，但一无所获。
“以前你班上的！”
陈强不自主的提示道，心脏在胸膛里面擂鼓。
“啊呀！你是我以前的学生啊”
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慈祥的笑容，恍然大悟道。
仿佛只是偶遇了一个普通的旧识。
颤颤巍巍，走上前两步，对着两个好奇望过来的孩子说：
“快叫陈叔叔，这是奶奶以前的学生呀。”
然后他又转向陈强，语气带着关切，继续道：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啊？以前我就看你有前途哦！”
看我有前途？！
这话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扎进了陈强的心脏之中，然后残忍地转动。
自已身上还穿着蓝色的外卖服啊！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张了张嘴，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此前想过无数次，想着如果再次见到这个摧毁了他所有信心，把他的人生弄得一团糟的老女人，自已要怎么对她。
肯定得一拳砸在她那张丑脸上！
要把对方骂得无地自容，要把自已受过的所有委屈，像是泼硫酸一样一股脑地倒在她脸上！
无数个被家庭重担，被傻逼老板，被自已的无能逼迫到极点，只能暗自落泪的夜晚
他明明想过无数次的！
绝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可是现在
这家伙，她竟然全忘了？
忘了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忘了她施加于自已的羞辱？忘了她这个口中百无一是的废物？
还是说在她看来，当初那些伤害根本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被美化成一种看重？
陈强瞳孔颤抖，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那笑容和蔼可亲就像是自已的老母亲一样。
“订单即将超时。”
冰冷的提示音在手机上响起。
他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日子，还得接着过啊。
只能颓然地转身，走向自已的电动车，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力的幽魂。
可视野，却不受控制模糊了起来。
而就在这模糊之中，一个幻影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个瘦弱的少年，脸上带着清晰的巴掌印，好不容易凑钱买到的新校服，才穿一天，领子又被人恶意撕开了一道口子。
那个少年在哭，在无声地流泪。
周围，更模糊的人影逐渐凝实了，尖锐的嘲笑声宛若跨越时空，清晰地传入陈强的耳中。
“龙生龙，凤生凤，陈强的儿子会打洞！”
“哟哟！还哭了啊？这点委屈受不了？还男人呢！”
“这性子，将来也就是个废物！”
“你顶嘴？你顶什么嘴？没娘养没爹教的东西！欺负你你就活该受着知道吗？”
“连一件校服都买不起？穷鬼！还上什么学啊！？”
还有很多很多，交织在一起，几乎令他不忍分辨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