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逢变故,事不由人。
这书生本来都已经心中叹息,准备把背后的行篓,连同那装了几本破书和干粮,兴许在强盗眼里实在寒酸得可笑的腰间包袱,一应家当尽数交出去,只求换得一条生路了。
却不曾想,变故来得极快。
正当他不得不依照这些劫道强人的话语,乖乖解下背后那只桐油泡过的老竹篓时——
没留神,几道身影却同样沿着这几个绿林强盗的来路,如同鬼魅般从路旁密林里飞速闪出,动作干净利落之极,甚至还没有发出几声呼喝,眼里只见到条条刀光如匹练般闪过!
这些显然都是练家子,兔起鹘落间,绝非前面这几个强盗那种更近于虚张声势的挥舞,而是刀枪入肉,一气呵成,直取重心。
傻眼了的书生只听得几声短促的闷响,有些象是农家刀割黄苗,亦或钝器击打在装满谷子的麻袋上之声音。
紧接着,那几个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强盗,便一声不吭地瘫软下去,成了地上那一滩滩暗红濡湿逐渐扩大的源头。
先前动手解决了这货强盗的三两人,连同事情落定,后面才从树林里畏畏缩缩跟着出来的,共计是六七个衣着不同的生人。
有穿着灰色短打,面貌寻常的汉子,也有暗黄条纹道麾,戴着方冠的两名道人,背后背着一张破弓,几只羽箭的猎户打扮之人————
甚至还有个身形方正却又分外精干,背着宽刃剑鞘,腰间挂有水囊匕首,背后还站着一个黝黑如塔的“崐仑奴”,偏偏自己却是个碧眼白番的“游侠儿”。
——这一伙儿“四不象”的行人,实在是令人很难理解他们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
眼看着面前作道士、游侠儿打扮的几人正俯下身去,深深叹息,象是心中不忍,见不得地上那几个已然中刀,呻吟不断的强盗如此继续受苦。
尤豫了两下,有人和旁边的同伴低声说了几声,象是争论了几句,其中一人沉默良久,索性干脆又是利落地几刀下去,手起刀落,直接送他们痛快地上路了帐。
就此了结了这番痛苦纠缠。
只是,这“活儿”刚干完,与挥刀之时显露出的那份娴熟精准不同,最后下手的这个道人打扮的男子,不知为何,脸上那层血色也是渐渐褪去,显出几分阴晴不定来。
就此晃荡地退后了几步,他一手猛然按在树上,几根指头因过分用力之嫌而开始泛出白痕。
没过几息,只见得那喉头剧烈滚动,终是忍耐不住,弯腰“哇”的一声,将腹中翻腾的酸浊之物骤然尽数吐了出来。
“忍忍,老于,精神点,别丢份儿!”
“眼下吐出来就好多了。第一次见血,大家基本都会有些这样的反应,过了这一关,后面就好办多了。”
“你先前兑换基础刀剑之技的时候,不就是该料到有这一天了吗?”
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落叶,小心擦了擦剑上的血迹,旁边一名年纪相仿的道士这才过来拍了拍他的后背,顺口安抚了几句。
这弯腰下去的道人也没理会他,只是痛快得吐了个天翻地复,好一会儿才彻底缓过来。
又取出水囊,灌了两口水后,看着气色才好多了。
“————玛德,真是恶心啊————这感觉,这气味儿————太真实了————”
“这可比看人杀年猪要刺激多了————”
旁边的那人见状也是皱起了眉头。
“————按照论坛上的说法,这多半只是个被————被上面那个球编织出来的梦罢了,别太较真。”
“————可是,你看地上这些家伙先前的眼神————这真的只是个梦吗?”
不知为何,这低声交谈的几句话下来,两人忽得就都沉默了。
眼看着几人都没什么动静,反倒是那尊崐仑奴几分嬉皮笑脸地走了过去,口音极为奇怪的说了几句书生听不懂的“方外土话”,蹲身开始在那几具尸体上摸索起来。
身手虽然看起来还有些生疏,翻找钱袋时也显得甚是笨拙,但偏偏当用力扯下那仅有的一点值钱的配饰时,这黑番子倒是分外利落。
“搜刮”很快便已结束。
伴着其中那个游侠儿模样的异域白胡嫌弃地摆了摆手,任由这崐仑奴将搜出的一点散碎银两和铜钱笑嘻嘻地揣进自己怀里,其馀几人的目光也顺势扫了过来。
书生一个激灵,深吸一口气,谁料到这一下,空气里那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几乎咳嗽起来。
急促呼吸了几下,他松开槐树,跟跄了两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明显的颤音,“在————在下平山宁氏,多谢诸位————诸位壮士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不知几位壮士高姓大名————它日若————若有机会,在下必将为诸位恩公树起长生牌,日日祷祝!”
不远处那几个人看着他,都没有急着开口回话,反倒是那个崐仑奴好奇地率先开口问了一声。
“延长生命的指名祝福木牌————这是说的什么?”
“就象教堂里的神父给你唱赞美诗一样,没什么太大区别的东西。”
那名背着木弓的年轻猎户随口回了一句,顺手也抓起几片叶子,将地上的那只已然染上了几分血迹的老竹篓擦了擦。
“误!那个人!那个书生!别看了,说得就是你!”
他朝着不远处的书生招了招手。
“过来,这是你东西吧!自个儿拿回去!”
看着虽然不太好说话,结果这猎户反倒是个碎嘴子的货色,絮絮叨叨了几句,便颇为大方的让开位置,任由这喜出望外的书生取走了那只理论上实则属于众人“战利品”之一的竹篓。
连同那个隐约看得出装了几本书的粗布腰包,也一并抛过去物归原主。
“好了,东西拿到了就赶紧走人!下次走路小心点,可不是每回你都能有这运气碰到我们的————”
摆了摆手,猎户一副分外不耐烦,让他赶紧滚远点别碍眼的样子。
书生倒是如蒙大赦,又赶紧作揖,“是,是!多谢各位壮士!晚生————晚生告辞!”
眼看着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人影,渗入土中的大片血色,刚背上自家的老竹篓,他也不敢再多停留一刻,转身便要走。
谁料到腿脚却还是有发软迹象,第一步就差点绊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那名出现后一直没有说话,身穿灰色短褐的汉子忽然就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让这书生僵在原地。
“那书生,先等等。”
这贫寒书生心跳骤停,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但还是缓缓转过身来,脸上血色惨淡。
对方再度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你说你姓什么?”
“————这位恩公,在下,平山宁氏子。”
“宁,这倒是个好姓氏,让我想起了一位昔年的生死之交————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在下宁氏子,字采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