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主坦退后!快退后!快!二号上!换二号继续拉仇恨!牧师给……”
半弓着脊梁,张鹏飞正舒服地蜷在那张皮面开裂的沙发里,粗着嗓门跟耳机中的队友进行沟通,偶尔穿插上几句“友好交流”。
对喷乃是网络游戏的一环,不可不品尝。
眼前的屏幕上,跟随着鼠标流利的操作,顶着巨大犄角的牛头人战士正吭哧吭哧地抡着大斧子,随着键盘的操纵指令发出战吼,奋力地砍杀着副本里蜂拥而来的小怪。
计算机屏幕的光倒映在他脸上,随着角色五颜六色的技能光效大幅度转变时的不断明暗跳动,即便是网吧里的空调吹着,这位魔兽怀旧服的老玩家额头上依旧早已然沁出了一层薄汗,油亮油亮的。
沉浸在游戏中的人,往往很难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一副深色的廉价耳机紧紧地扣在中年男人的头上,厚厚的耳罩边缘都已经隐隐有些可疑的发黄了,可佩戴者却浑然不觉一般,他只是一边急促地敲着键盘,一边对着麦克风吼着,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出来!
“草!左边!左边门口又刷了!法师!冰环呢?冻住啊!哎哟我靠……”
声音通过耳机线传出去,带着点沙哑和焦躁。
玩到现在,连键盘缝隙里都塞着不少烟灰,光是旁边搁着的那块塑料烟灰缸里,十来个烟屁股就已经堆得象小山似的,也没人及时来收拾,网吧前台的保洁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这个位于角落间的座位,也没有留意到这个大嗓门的玩家。
只有张鹏飞一手鼠标甩得飞起,带动着那根底部表皮磨得发白的鼠标线哗啦哗啦响,对此根本不以为意。
“快快!治疔!快奶我一口!扛不住了!”
刚吸收了一轮副本boss的暴力输出,回头眼看着被围在中心处的末日守卫挥动利刃,天上惨绿色的地狱火一如陨石雨般直接砸了下来,牛头人种族角色一个走位不及时被晕住,血条就断崖式地往下跌得飞快!
情况紧急了起来,沉浸在游戏中的中年玩家声音猛地再度拔高,眼看着整个人都急得快要贴到这块明显不堪重负的屏幕上了。
要是前排再崩,没有了拉住仇恨的轮次,这次下本可就真的只能以灭团收场了!
耳机里立时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甚至还夹杂着几分电流杂音:“来了来了!春哥(指圣骑士的圣疗术)给你了!顶住啊老牛!”
可紧接着又有个年轻小伙子的声音火急火燎地插进来,语速飞快活象是连珠炮,“牧师先驱散!驱散!旁边那个身上还挂着诅咒呢!驱啊!等下就要爆……”
疯狂敲击的键盘陡然一滞,伴着屏上突然猛烈闪动了一下,紧跟着,液晶显示器上便映出了一张几乎快要僵住的脸,和一张几乎变成了纯色的屏幕。
“卧槽!怎么回事!网管!怎么死机……”
沉默了还不到两三秒,当意识到耳机中的嘈杂声响霎时间也已经归于无声,迷惑之色本已然爬上了脸间,此刻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中年男人终于再忍不住,就此戴上了一张败犬型号的痛苦面具。
可尚且憋在喉咙里那一声惊天动地的,与其说是呐喊不如说是哀嚎的嗓音,尚未尽全功便已经哑然。
“……这是?”
这个已然四十多岁,因为与老婆闹矛盾而索性如孩子般愤然“离家出走”,出来上网吧打了大半天游戏放松一下,如今气渐渐消了,正隐晦考虑着“今晚还回去的话是不是只能跪搓衣板了,请儿子帮忙说情有没有用?要不就在网吧先将就一夜吧”这种堪称生死存亡问题的中年男人,如今却只是慢慢瞪大了眸子,张大了嘴角,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张兴许是意外死机,又或许是中了什么电子病毒而变成白屏的黯白屏幕间——
一抹银色的光晕席卷而过,如同高温下自然融化开来的金属液体垂落,浑然一体的翻滚,变化,凝结……
……拉丁语、斯拉夫字母、拉伯语、梵文、篆形……
随着诸多的文本符号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从中隐约一闪而过,最终,几行恰到好处的深色字体悄然从那片银色的小小旋涡之中浮现而出,毫不掩饰,亦令人无法忽视地占据了屏幕正中央的位置。
【周天浮黎,无限世界,今日已开放登录资格。】
与此同时,伴着一道突如其来的,几乎毫无波动起伏的机械声线随之从耳机中传来,复述了一遍屏幕间的字样内容——
“……是否登入?”
几乎是一个激灵,某种茫然困惑之下的神色,夹杂着那股迅速攀上眉眼间的惊讶之情,终于变成了张鹏飞口中一个分外拉长的音节。
“——啊?”
呆滞了好几秒,他才从那副“阿巴阿巴”的摸样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那对已然感到酸涩的眼睛。
“不是,现在的计算机病毒都进化得这么厉害了吗?居然还有gg劫持?……这么搞的吗?这得下多少gg费啊?”
这位对于电子网络病毒的认知大体上还停留在一二十年前那只会起手烧香的熊猫时代的中年男士,此刻终于大致上“猜”到了是个怎么回事儿。
他忍不住咂了咂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摇摇头,随意对着屏幕上的文本打量了几眼便不再理会。
只能说,用网吧的计算机上网,遇到计算机病毒实在是常事。
毕竟,谁也说不准,在你之前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顾客们究竟在这台机子上干了些什么,访问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网址……
年轻时就是网吧常客的张鹏飞当然很清楚这一点,真正让他感到有些恼火的是,好不容易组了个团下本,眼看着打得正激烈,这种时候却被电子病毒突然袭击“拔网线”,不是!这谁顶得住啊!?!
高了!血压都要高了!
“也太损了吧,这些打小gg的王八蛋……”
被忽然搞了这么一出,说什么也没用了,就算游戏再连回去也肯定是团灭没跑了,多半还得被队友怒骂一轮,毕竟是明摆着坑了别人。
几分意兴阑姗。
玩游戏的心情这下也没了,摘下耳机,张鹏飞骂骂咧咧地俯身长按下主机的开机键,准备强行关机等下去前台退费,看看要不就顺便买桶泡面加根儿火腿,今晚就在这家网吧的沙发上对付一宿得了。
心里这样想着,可当这有家不能回的倒楣蛋重新坐起来的时候,眼前这块依旧亮着的液晶屏上,那道银色旋涡之中的字样,却分明依旧不为所动的静静伫立在原处。
没关掉?按住开机键的时长不够吗?
有点模不着头脑,张鹏飞下意识地想要再次按向主机上带有开机标识的那个按钮,可扭头一看,已然灰暗下去的开机键分明提醒着他——这台计算机现在已然是关机后的状态。
可不对啊!显示器屏幕怎么还亮着的?机子故障了?
拍了拍机箱,仔细打量了几眼,张鹏飞干脆俯下身去,顺手柄计算机桌下方的电源插头也直接拔了下来。
……然后再坐起身时,他的冷汗就肉眼可见地冒了出来。
一眼扫过去,已然彻底熄灭了光亮的鼠标,滚轴键盘和老式主机,都明确昭示着这台计算机客观意义上已经处于断电状态的事实。
唯有眼前这块银色旋涡依旧流动不息的屏幕间,那几行丝毫不受影响的文本,仿佛是在冷冷嘲讽着这个想得太过简单的观众。
……
这事儿不太对劲儿。
小心地低头检查,他确认印象无误,眼前显示屏的确与计算机桌下方的供电线路是连在一起的。
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倒不如说,当经过再三确认事实后,某种潜藏的寒意终于彻底地从后背脊椎处窜起,活象是有条冰冷的蜈蚣,缓缓地爬过了男人的每一节皮肤与骨头。
头顶的风管空调仍在呜呜的吹着,可网吧里分明一直保持着二十多度体感适宜范围内的空调风,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便变得有些过于森冷了起来。
连着张鹏飞的皮肤间,也几乎浮现出了点点鸡皮疙瘩。
可就在这时,作为曾经年轻时的上网常客,一位曾取得网吧版星际争霸玩家局域网联赛亚军宝座的“视力高手”,至今勉强还算眼尖的男人却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选项关闭倒计时——141秒(逾时视为放弃)】
【选项关闭倒计时——140秒(逾时视为放弃)】
【选项关闭倒计时——139秒(逾时视为放弃)】
……
身形都忍不住为之一僵,甚至这位中年人的脸皮也隐隐几分抽搐了起来。
理智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自己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大麻烦了,而当下最佳的解决办法无疑就是直接起身,远离这台此刻忽然显得分外古怪的计算机,根本不要去搭理上面这行一看就很可疑的gg选项!
就象面对一份可疑包装内容物时,正常人最好的处理方式绝不是如恐怖电影里的无脑角色一样非要去探个究竟,而是直接了当的战术转进,撒腿就跑!
可不知道为什么,当看着那一秒秒流逝的倒计时正走向归零的终点,某种油然而生的慌张感,伴着一点分外微薄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熟悉感,正同样悄然地提醒着他——
……如果今天真的错过了眼前这个奇奇怪怪的“页面”,那兴许将会是令人懊悔终身的一个错误。
不不不,我真是脑子抽了,这种一看就有问题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后悔的,没准儿是缅邦的诈骗链接呢?
猛地敲了敲脑袋,张鹏飞主动打断了自己可笑的想法,老实讲,他只觉得自个儿恐怕是连续上了几个小时的网,有点脑子里犯糊涂了。
毕竟到了如今的岁数,再怎么不服老,人也没法和二十多岁的时候比了。
可不知为何,心底里那点难以言明的悸动却始终隐隐约约,挥之不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就是一台网吧的计算机,哪怕是点下去会有病毒损坏内存窃取信息,也和自个儿没什么关系吧?没准儿是自己吓自己呢?总不可能摁下去挑个选项下一秒就会有个贞子从屏幕里爬出来和你说“hello!帅哥!交个朋友吧!”?
脑中杂乱的思绪转过,尤豫了几秒,仿佛鬼使神差般的,张鹏飞的手不自觉的缓缓伸向了那块尚有馀温的鼠标,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了在那行平平无奇的【是/否】上。
胡思乱想之中,他甚至没有留意到一点——这个鼠标其实已经被自己不久前断了电的事实。
而那块几乎全然银色的屏幕上,忽得浮现出来的白色箭头也丝毫不受干扰的,随着本应毫无作用的鼠标移向了那行选项——
当选项后缀的倒计时即将抵达个位数时,鼠标左键被悄然按下,点中了那个【是】。
伴着箭头选中的落下,深色的字体刹那间便开始黯淡了下去,而出乎意料的,却又不出所料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我都是在期待些什么啊?
带着几分自嘲之意地笑了笑,却又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张鹏飞看着随着选择的结束,眼前这片同样已悄然开始从屏幕间褪去形质的银色旋涡……
……直到下一秒,某种深沉的,难以抑制的倦意涌了上来。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影响,于刹那间悄然接管了这幅身躯的一举一动,坐在计算机面前的人只是忽得歪了下头,以一个向后躺靠的姿势自然瘫软在沙发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
陷入沉睡者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发生于这间小小网吧中的经历,仅仅是冰川之下微不足道的一角折射。
与此同时,常人所无法注意到的地方,这样的事情,正同样陆续演绎于这片大地上的许多角落中——
站在脚手架上伸出手臂调节器械角度,已然满身飞灰,沿着楼体外部逐层检修玻璃幕墙安装的工作人员,看起来似乎突然就下意识地试图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可手一抬起,却又本能地控制住……
博物馆中,对着展柜里来自千百年前的绿锈铜镜啧啧称奇,切换各种光照角度进行拍摄,碧眼褐发的外国游客……
坐在教室里,短暂抬起头来放松一下颈椎,通过窗台迷茫张望着远处街上车流,眼里还有光的年轻学生,忽然在浅色的玻璃上看到了一抹沉沉银色…………
层层分明的南方梯田田垄上,正扛着长锄,披着满身泥点的破旧雨衣,仔细打量雨后水势的老人,随意甩开脚边的几条田蚂蟥……
短暂的时刻中,成百上千道悄然浮现的银色光晕,在不同的人眼眸中隐晦闪动而过。
芸芸众生,百态俱足。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甚至堪称有些惊悚的奇怪决择,有人不以为然,一眼之下便视若无睹,压根儿没有发觉其中的特殊之处;
有人目光涣散,却又很快便察觉到了玻璃上反射图案的异样;
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放声尖叫,猛地甩开了身边男伴的手臂,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追问旁人是否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有人面对手机上显示出来的奇怪界面默然思索,反复开关机,尝试查找关窍……
直到最后,有人选择了【是】,有人选择了【否】……
更有甚者,兴许是出于谨慎,兴许是感到畏惧,兴许是完全不想和这种一看就有问题的东西沾上边,有人自始至终也并未在二者间作出决择。
于是,当区区五分钟的倒计时过去后,那抹银色光芒便也毫无留恋之意的,就此消失不见……
没有人能确定这代表着什么,也未必能完全理解自己究竟选择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选择放弃者无事发生,几分魂不守舍地继续着以往的生活,方才的一切都宛若幻觉。
唯有选择了接受者意识陷入沉睡,身躯则仿佛出自本能般暂缓了一切额外举动,就近选择了相对安稳的位置进入休眠……
不同的决择,就此走向了不同的可能。
这仅仅是一次尝试,但显而易见,这样超乎常理的“变化”,必将掀起谁也无法估量全貌的深远影响……
种种痕迹,都被一道不知何来的虚幻“目光”尽收眼底。
他沉默不语。
他已投下了开端。
他正等待着一份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