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防盗门，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了这个刚租住了几个月的狭小空间。十平米，方寸之地，却承载了他沪上漂泊生涯后所有的疲惫、孤独、偶尔的慰藉和很多个深夜的沉思。
他没有立刻开灯，而是静静地站在门口，任由傍晚昏暗的光线从唯一的窗户透进来，勾勒出房间里简陋的轮廓：一张单人床，床单是素色的格子纹；一张兼作书桌和饭桌的老旧木桌，桌面上还放着昨晚加班时喝剩的半瓶矿泉水；一个简易布艺衣柜，因为塞了太多衣物而显得有些臃肿；墙角堆着几箱从未打开过的书籍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旧书报、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泡面调料包的气味。这就是他生活了三年的地方，一个临时的、从未被真正视为“家”的栖身之所。
今天，他将彻底告别这里。
他轻轻地将从公司带回来的那个纸箱放在门边，动作小心，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时光。然后，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发出了一声熟悉的、轻微的吱呀声。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目光缓缓地、仔细地扫过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心情比预想中还要平静，像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旅途终于望见终点，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以及一种深切的、近乎虔诚的告别感。
“是时候了，”他对自己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是该彻底清算了。”
他站起身，“啪”地一声按下了那个最亮的节能灯开关。惨白而高效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所有昏暗，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也照出了墙壁上细微的裂纹和家具上积累的岁月痕迹。
他首先走向那个饱经沧桑的布艺衣柜。拉开拉链，里面悬挂着的，几乎是清一色的“战袍”——为了在这座城市体面生存而置办的行头。黑白灰蓝的衬衫，熨烫得笔挺的西裤，几件用于应酬的休闲西装。每一件都代表着一个角色，一种伪装。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件件取出，平铺在床上。手指拂过一件深蓝色的牛津纺衬衫，袖口有轻微的磨损，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负责客户提案时穿的，那天他紧张得手心冒汗；又拿起一条炭灰色的西裤，右侧膝盖处比其他地方略显光滑，那是无数个深夜，它抵在办公桌边缘辛勤工作的无声证明。
接着，他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像是一个时间的胶囊，塞满了过去的碎片：厚厚一叠过期的名片，印着不同的公司和头衔，记录着行业的流动；各种餐饮、交通的票据，像是散落的记忆坐标；几本写满了工作笔记和会议纪要的旧笔记本，字迹从青涩逐渐变得老练；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盒里，还有大半盒没用完的名片，最上面一张清晰地印着“高级客户经理 王煜”，这个曾经让他暗自骄傲的头衔，此刻在离别的滤镜下，显露出些许虚幻的色彩。
在抽屉的最底层，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边角。是一个扁平的饼干铁盒。他把它拿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张用软布隔开的照片。最上面一张，是他刚来沪上不久，和部门同事去郊外团建的合影。照片上的他，脸庞比现在圆润，头发也更浓密，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下面还有几张是和父母在长安府火车站分别时拍的，母亲努力笑着，眼角的皱纹里却藏不住担忧。他将这些照片仔细地收进一个准备好的牛皮纸文件袋里，像是收藏起一段不容遗忘的岁月。
抽屉里还有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车票，大多是往返于沪上与长安府之间的。他轻轻解开橡皮筋，一张张翻看。g3604，g1912，k560… 不同的车次，不同的时间，记录着六年来的每一次归家与远行，每一次团聚的温暖和离别的惆怅。这些小小的票根，是连接他两种生活的脆弱脐带。他也将它们小心地放入文件袋中。
清理到床底时，他拖出了一个较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行李箱。密码锁还设着当年的旧密码。打开箱子，里面是几件在沪上几乎穿不着的厚重冬衣，以及一些当初以为会用上、结果却一首闲置的物品。在箱子的最底层，用一个柔软的旧毛巾仔细包裹着的，是一个木质相框。
他解开毛巾，相框玻璃擦得很干净。照片是大学毕业那天，在长安府老家的院落门口拍的。父母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父亲的笑容有些拘谨但充满骄傲，母亲则笑得眼角弯弯，满是欣慰。他自己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一手揽着母亲，一手对着镜头比着“胜利”的手势。背景里，白墙灰瓦的老屋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安详，院门前的石榴树正开着火红的花。一股强烈而温暖的乡愁瞬间攫住了他。他用指尖轻轻擦拭着相框光滑的表面，然后将它郑重地放在了床边那堆准备带走的物品的最上方。
收拾的过程，缓慢而细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翻阅一本关于自己六年青春的书。每一件物品都是一个注脚，一个坐标，提醒着他这些年付出的努力、承受的压力、获得的微小成长，以及最终悄然流逝的健康和热情。没有太多伤感和徘徊，更像是一种冷静的、彻底的复盘与割舍。他留下的是有真实纪念意义的、实用的，或者承载着真挚情感的；而那些代表焦虑、疲惫、虚荣和无数个虚假微笑的过往，则被毫不犹豫地、彻底地舍弃。
两个最大的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拉链都需要用力才能拉上。一个装满了折叠整齐的衣物，虽然不多，却也是六年的积累；另一个则塞满了书籍、那个重要的文件袋和一些舍不得丢弃的零碎物品。剩下的，是几个无法带走的摆件、一套带不走的简易厨具和清理出的整整三大袋废品和可回收物。房间顿时空荡了许多，也仿佛从某种沉重的负担中解脱出来，呼吸都变得顺畅了一些。
就在这时，手机在他口袋里响了起来，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是部门里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小陈打来的。
“煜哥！你真不够意思，走都不说一声！太突然了！要不是看见你工位都清空了，群里都在传，我还蒙在鼓里呢！你现在在哪呢？必须出来吃个饭，给你饯行！说啥也得喝一杯！”
王煜听着电话那头急切又真诚的声音，心里微微一暖。小陈是比他晚两年进公司的，性格首爽，是他在那个愈发冷漠功利的环境里，为数不多能偶尔一起吃午饭、说几句真心话的人。
“在家呢，刚收拾完东西。”王煜回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收拾后的疲惫，却也有一丝轻松。
“发定位给我！等着，我马上到！今晚必须喝点！”小陈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小陈提着一打冰镇啤酒和几个装满卤味、花生毛豆的熟食袋，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出租屋楼下。沪上的初夏夜晚，空气温热，霓虹初上。两人也没走远，就在小区拐角处一个烟火气十足的露天大排档坐了下来。塑料桌椅，嘈杂的人声，炒锅颠勺的铿锵声，构成了一幅鲜活市井图景。
几杯冰凉的啤酒下肚，隔阂和拘谨很快就消失了。小陈脸上泛着红光，语气里满是羡慕和不可思议：“煜哥，我是真佩服你！说走就走，太有魄力了！你是不知道，你今天这一走，部门群里都炸锅了！好多人私下小窗我，问我你是不是被哪个巨头挖走了，猎头电话接到手软吧？对方到底开了多高的价码啊？”
王煜听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杯壁凝结的水珠冰着他的手指。“没下家。也没人挖。”他喝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畅快，“就是回老家，秦省。”
“回秦省长安府？”小陈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引得旁边桌的人看了他们一眼，“回去干啥？考公务员？进个垄断国企求安稳？还是…真像他们瞎传的，回去继承家业了？”
王煜被他的猜测逗笑了，摇了摇头：“都不是。老家在秦岭山里头，太平峪那边，环境还行。打算把老房子收拾收拾，做个小民宿。”
“民…民宿？！”小陈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愣了半天，才猛地一拍大腿，举起酒杯，“牛逼！煜哥！这才是生活！真真正正的生活！比我们在这天天吸尾气、挤成沙丁鱼、对着电脑折寿强太多了！牛逼！我敬你！以后我去秦省旅游，必须去你那民宿住几天！你得给我留最好的房，还得给我打折！”
“没问题，”王煜也笑着举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随时欢迎，酒管够。”这大概是他在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里，收到的第一份关于新生活的、不掺杂任何功利比较的、纯粹而热烈的祝福。
这顿简单却气氛热烈的“饯行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ostly 是小陈在滔滔不绝地吐槽公司的各种奇葩规定、难缠的客户和愈发内卷的氛围，王煜则大多数时间在安静地倾听，偶尔附和几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发现自己己经能以一种完全抽离的、近乎旁观者的平和心态，来看待这些曾经让他无比烦恼、焦虑甚至愤怒的人和事了。它们正在迅速褪色，变成一段即将封存的记忆。
送走微醺的、还在不断说着“保持联系”、“一定去找你”的小陈，王煜独自回到那间几乎己经搬空的出租屋。
他进行最后的扫尾工作。将那些带不走但还能用的物品——一个陪伴他无数夜晚的小台灯、一个烧水很快的电热水壶、几本崭新的却从未翻过的行业杂志——仔细地擦拭干净，打包好。拿下楼送给了小区里那位总是笑眯眯、每天忙碌的保洁阿姨。阿姨连声道谢，脸上洋溢着朴实的喜悦，王煜却觉得像是卸下了最后一个小小的包袱，心里反而更轻松了。
最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鼓囊囊的行李箱、一个随时用的双肩背包，以及那个装着相框和重要文件的纸箱。六年的沪上生活，所有的奋斗、挣扎、喜悦与孤独，最终能 tangible 地带走的，也就只有这寥寥几件行李。
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这个即将彻底告别的小小空间。墙壁上还有之前贴激励海报留下的淡淡胶痕和钉眼，地板上还有家具长期摆放压出的印记和拖拽的划痕。这里曾承载过他最初的梦想、无数次的熬夜奋斗、失眠时望着天花板的迷茫、以及偶尔因为挫折而偷偷抹去的泪水。但这一切，从此刻起，都将成为过去了。
明天，天一亮，他将拖着这些行李，踏上那列西行的高铁。目的地，不再是短暂的休憩和调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义无反顾的回归。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躺下，身下的床板发出最后的轻响。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将诡异的光影投在天花板上。但这一次，他心中没有了往日的焦躁、迷茫和无所适从的漂泊感，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彻底平静，以及对前方那条清晰而确定的道路的深切期待。
秦岭的苍翠、太平峪河潺潺的水声、老屋院落的宁静、父母温暖而期盼的笑容这些画面在他闭上双眼之后，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发清晰、生动，仿佛触手可及。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