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王汉彰就已经洗漱完毕。他特意换上了一身料子考究的藏青色长衫,让自己看起来更显稳重与诚意。没有惊动太多人,自己开车,径直前往大师兄杨子祥的宅邸。
清晨的天津街道,已经有了些许忙碌的迹象。送水的车子吱呀作响,早点摊子升腾着热气,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回荡在薄雾里。但王汉彰无心欣赏这市井风情,他脑子里反复推敲着说辞,希望能借助大师兄的面子,请动溥侗这尊大佛。
到了杨府,下人通报后,王汉彰被引进了书房。大师兄杨子祥穿着宽松的绸缎便服,正在慢悠悠地打着太极拳,见到他这么早过来,脸上露出一丝讶异。
王汉彰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将天宝楼目前面临的演员集体罢演的困局,以及自己昨晚思谋的、想请溥侗溥大爷出面邀请名角儿镇场子的打算,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末了,他语气诚恳地说道:“大师兄,您也知道,我王汉彰在梨园行里,就是个门外汉,人微言轻,面子不够大。溥大爷那样的人物,等闲难得一见,更别说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面下帖子了。这件事,恐怕还得再次劳烦大师兄您,帮忙牵线搭桥,请溥大爷无论如何再帮我这一次……”
杨子祥听完,缓缓收住了拳势,拿起茶几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手。他沉吟了片刻,脸上露出了一丝颇为遗憾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哎呦,汉彰啊……你来的……可真是不巧了!”
他摇着头,“你说的这个事儿,要是早几天,或许还能有点眉目。可偏偏,溥大爷他……前几天刚动身离开天津,南下安徽去了。说是那边有位隐退的昆曲老艺人,身怀绝技,他特意跑去登门求教,学戏去了。”
大师兄的这句话,语气平淡,却像一盆带着冰碴子的冷水,从王汉彰的头顶猛地浇下,瞬间透心凉!将他好不容易构思出来的、看似最可行的一条破局之路,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彻底地、无情地浇灭了!
王汉彰脸上的期待和恳切瞬间凝固,随即像是失去支撑的沙塔,缓缓垮塌下来,只剩下难以掩饰的失望和更深重的焦虑。
如果没有溥侗这样的重量级人物出面,没有几位真正当红的名角儿在重新开业那天撑起场面,那天宝楼的结果几乎可以预见——门庭冷落,舞台上只有些不入流的角色或者空无一人,那他王汉彰和兴业公司的面子,可就算是彻底丢到姥姥家了!他王汉彰将会成为整个天津卫茶余饭后的笑料!
看到王汉彰瞬间变得灰败、布满愁容的脸色,杨子祥却并没有跟着一起叹气。他慢慢走到茶几旁,端起那杯温热的香茗,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汉彰,”他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从容,“你看看你,这么点事儿,就把你为难成这个样子?至于吗?男子汉大丈夫,你要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变声啊!”
他翘起二郎腿,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笑着说:“咱们中国这么大的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又不是只有天津卫这一个码头?唱戏的、说相声的、玩杂耍的,海了去了!有句老话你没听说过吗?”
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顿地说:“北平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
王汉彰猛地抬起头,看向大师兄。
杨子祥继续说道:“北平是京戏的窝子,那儿富连成、喜连成这些科班藏着真东西,踢腿、念白、身段,没十年苦功磨不出真本事,名师点拨更是千金不换,没在北平扎过根,戏就像没骨头。这就是北平学戏。至于说天津走红……”
“等练得差不多,就得去天津闯。咱们天津卫的戏迷最“刁”,真听真看,唱得差当场喊倒好,捧也捧得实打实。能在的戏楼里赢得满堂彩,那才算真成了角儿,那才算是真正的走红!”
杨子祥笑了笑,接着说:“戏也学了,人也红了,接下来就得去上海,等着拿厚包银。上海是大码头,有钱人多,也认真功夫,戏院老板肯出高价请你。言菊朋在北平时,唱一出戏,也就拿两三块大洋。到了天津走红之后,一个月能拿三百块的包银。可到了上海,你知道是多少吗?”
王汉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杨子祥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开口说:“上海共舞台的老板黄金荣,给他开出了三千块大洋的天价包银!”
王汉彰倒吸了一口冷气!要知道一块大洋就能买二十斤大米,能租一个普通四合院,能请十个人下一顿馆子!一个高级工人的月薪,不过三十块。三千块大洋,等于一个工人十年的总收入!这绝对算得上是天价了!
没等王汉彰从惊愕中缓过劲儿来,杨子祥开始分析起当前的局面,条理清晰:“袁文会通过王新槐,控制了南市曲艺界的‘经励科’,树大根深,积威已久。他在南市三不管经营了十几二十年,关系网盘根错节,说是一手遮天也不为过。”
“虽然说南市这一块地盘,现在名义上是你王汉彰说了算,但你的根基毕竟尚浅,像安连奎他们也是刚过来不久。袁文会的残余势力和影响力,并没有被彻底的清除干净。那些靠唱戏吃饭的艺人,最是懂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在这种微妙关头,他们自然不敢、也不愿拂了袁文会的意思,拿自己的饭碗和身家性命冒险。”
“不过呢……”杨子祥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指点迷津的意味,“他袁文会在天津卫,或许算是一号人物,能呼风唤雨。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到了上海滩那地方,他那点势力,连个屁都算不上!根本排不上号!既然天津卫的这帮子艺人目光短浅,不识抬举,被袁文会吓破了胆,那你何必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呢?你就不能把眼光放远一点,直接去上海!只要舍得花钱,还怕请不到名角儿吗?”
大师兄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石破天惊的建议,如同醍醐灌顶一般,瞬间冲散了王汉彰心中的迷雾,打开了一条全新的思路!
对啊!全中国这么大,能人辈出,自己怎么就钻了牛角尖,非盯着天津这一亩三分地呢?真正的名角儿,为了更高的包银和更大的名气,确实大多都云集在上海!他袁文会的手再长,势力再大,难道还能伸到千里之外的上海滩去?上海滩三大亨的名号是说着玩的吗?他要是敢伸手,还不把他的狗爪子剁下来?
一股豁然开朗的兴奋感刚刚涌起,但王汉彰立刻又想到了一个现实的问题,脸色随即一暗,刚刚亮起的眼神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有些赧然地开口道:“大师兄,您这个主意,确实是一条明路!一下子就把路子指活了!可是……可是这上海滩,十里洋场,花花世界,我……我在那边人生地不熟,完全就是两眼一抹黑啊!那些当红的名角儿在什么地方演出,住在哪个饭店,应该找谁联系,通过什么门路去请……我根本是毫无头绪,连个打听消息的门路都没有啊!这……这去了也是白搭……”
“你没有门路,”杨子祥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我有啊!”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靠墙的红木书桌旁,一边研磨,一边说道:“当年,咱们老头子在世的时候,一度客居上海。在那期间,他和上海滩的三位大亨有过一段不错的交情。杜月笙那个人,很敬重老头子的为人和本事。你应该记得,你正式递帖子拜师,摆香堂的那天,黄金荣和杜月笙,还曾经亲自到场观礼,给足了老头子面子。这份香火情,一直都在。”
他铺开一张印着暗纹的宣纸信笺,提起一支小楷狼毫,蘸饱了墨汁,一边凝神书写,一边继续说道:“杜月笙这个人,现在在上海滩,那可是一言九鼎、跺跺脚法租界都要颤三颤的人物。尤其是在这娱乐行当、梨园界里,他的话,比什么都管用。只要他肯点头,帮你递句话,或者给你指条明路,你在上海请角儿的所有麻烦,都会迎刃而解!”
信很快写好了。杨子祥吹干墨迹,小心地折好,放入一个古雅的信封中,封好口,然后郑重地递给了王汉彰。
“汉彰,你拿着我的这封亲笔信去上海。到了那里,直接去华格臬路杜公馆见杜月笙。见到他,把信交给他,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应该会给你行个方便。”
杨子祥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看着王汉彰,语重心长地叮嘱道:“杜月笙此人,江湖上评价是‘重情义、讲规矩、能兜底’,是个角色。虽然他名义上只是青帮‘悟’字辈,比‘通’字辈的黄金荣和张啸林还低一辈,但明眼人都知道,如今上海滩三大亨,虽然表面上三位一体,没有明说谁为首,可江湖上的朋友心里都清楚,无论是势力、手段还是影响力,现在都已经是以他杜月笙为首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愈发凝重:“汉彰,你记住。虽然你这次去是求他办事,是矮了一头。但你的一举一动,都不仅仅代表你自己,更代表着老头子的面子,代表着咱们天津这一支的门面!虽然老头子已经不在了,但咱们的门楣不能倒,面子不能丢!这件事,成了,自然是最好。可即便……即便最后事情不成,被他婉拒,你也必须不卑不亢,保持咱们的体面!绝不能低三下四,摇尾乞怜,以免让人看轻了咱们,觉得老头子的门下无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王汉彰双手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仿佛接过的是一份千斤重担。他肃立在杨子祥面前,挺直了腰板,脸上再无丝毫犹豫和彷徨,正色说道:“大师兄放心!您的话,汉彰每一个字都记住了!此去上海,我必定谨言慎行,绝不坠了老头子的威名和咱们的门户面子!”
听到王汉彰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杨子祥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好了,事不宜迟,兵贵神速。你这就回去准备,即刻动身!争取坐上今天南下的火车,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