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有嘛新办法?说来听听!”王汉彰成功地被李汉卿这句话勾起了兴趣。他原本如同一只被逼到墙角、龇牙咧嘴准备拼死一搏的困兽,此刻却仿佛在密不透风的墙上,看到了一丝缝隙透出的光亮。
他身体前倾的幅度不自觉地收回了一些,紧绷如铁的下颌线条也略微松弛,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李汉卿,里面燃烧着一种混杂了怀疑与强烈期盼的复杂火焰。他需要这根救命稻草,无比需要。
李汉卿将王汉彰这细微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脸上那一丝神秘而又带着几分把握的神情更加浓郁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好整以暇地,再次端起了桌上那杯早已冷透、色泽变得深褐的茶水,不紧不慢地又呷了一小口。
那冰凉的、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让他更加清醒,也更能掌控谈话的节奏。放下茶杯,他才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着一面无形的战鼓。
“小师叔,”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接下来的话是价值连城的机密,“我这儿,倒是另外琢磨出一条路子,或许能兵不血刃,就把袁文会这条老狗给收拾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王汉彰的反应,见对方没有打断,才继续道,“我有一个过命的兄弟,姓赵,叫赵劲松!那真是割头换颈的交情!”
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浮现出追忆往昔的神色,语调也带上了几分感慨:“想当年,我们可是一起搭船,漂洋过海去日本留的学,进的都是东京的振武学堂,后来又一起转入陆军士官学校,学的都是正儿八经的步兵科,图上作业、战术指挥、实弹射击,那是一点不含糊!睡的是上下铺,吃的是同一锅饭,冬天裹一条毯子取暖……那交情,是实打实摔打出来的!”
“这?靠谱吗?”王汉彰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住了,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上下打量着李汉卿,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从来不知道,这个整天在警察局里周旋、一身官僚习气的李处长,居然在刀口舔血的军界,还有如此硬扎的关系网?
只见李汉卿对王汉彰的惊讶似乎颇为受用,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端起冷茶又喝了一口,像是登台前的艺人最后润润嗓子,这才用一种更加推心置腹的语气继续说道:“小师叔,‘人生四大铁’,您没听说过吗?”
他伸出四根手指,一一数来,“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
说到这里,他发出一阵意味悠长、带着男人之间心照不宣意味的哈哈大笑,笑声在烟雾缭绕的包厢里回荡。“哈哈哈哈哈……我和劲松,不瞒您说,这四样里,他妈的真真切切,都占全了!一样不落!”他笑得眼角都挤出了泪花,仿佛那些荒唐而又热血的青春岁月,就在眼前。
一阵笑声过后,他用手背擦了擦眼角,脸色重新变得认真起来,拍着胸脯说道:“您就把心稳稳当放回肚子里吧!我们的关系,铁得很!那是经过事儿检验的!当初在士官学校,有日本人跟我们中国人找茬,是我们俩背靠背,一把武士刀一把板凳杀出来的!这份情义,比真金还真!”
他脸上那追忆和炫耀的神色更浓了,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对于另一种人生的遐想:“当初从日本学成归来,我们那一期的同学,大多都奔了各路大军阀的部队。劲松选择了北上,去了少帅的东北军。他那人,直肠子,一门心思扎在队伍里,凭着一身真本事和敢打敢拼不要命的劲头,硬是从见习排长干起,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现在,已经是东北军里堂堂的正牌团长!上校军衔!麾下千把号人马,枪炮齐全,那是正经的野战部队,可不是地方上的杂牌!”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在感慨命运的选择:“唉,要不是当年我觉得,当个大头兵,虽说穿上军装威风八面,但终归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风险太大,而且上头层层克扣,落到手里实在捞不着嘛油水,哪有回到天津卫,在这华洋杂处、遍地黄金的地界上混来得实惠?这才托了关系,进了警察局,一步步熬到今天这个位置。要不然,凭我李汉卿的本事,”他哼了一声,下巴微微扬起,“混到现在,我最起码,也得是个上校团长!”
王汉彰听着这详尽的“人生四大铁”的故事,再看看李汉卿那笃定无比、甚至带着几分自矜的神色,紧绷如铁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笼罩眉宇间的浓重阴霾也似乎被吹散了一些。
他哈哈一笑,只是那笑声干涩,并无多少真正的欢意,更多的是一种压力暂时缓解后的疲惫。“好!好一个人生四大铁!今天算是跟你李处长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他拱了拱手,语气间轻松了不少,“行,既然你李处长有这么过硬的关系,那我也就真的放心了。既然这样,那我就不跟着瞎掺和,给你添乱了!一切,就仰仗李处长运筹帷幄!”
“小师叔,您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他先送上一顶高帽,然后才进入正题,“我还是那句话,稍安勿躁!把心放宽!等我那个兄弟赵团长那边安排妥当了——这需要一点时间调动部队,总得找个由头,不能落人口实——过不了几天,他的部队就会以‘剿匪’、‘清乡’的名义,正大光明、浩浩荡荡地开进平安县地界驻防。”
他吐出一个烟圈,眼神里闪烁着算计的精光:“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那还不容易?就说接到线报,怀疑保安队里混进了土匪的眼线;或者说要检查地方武装的装备情况,是否符合战时条例;再不然,就直接说保安队勾结匪类,图谋不轨!随便安个名目,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平安县保安队那二三百号人,连人带枪,全给他缴了械!”
他越说越得意,轻松地靠在了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鞋尖在空中轻轻点着,一脸胜券在握的悠哉:“到那个时候,袁文会这条老狗,没了手下那群张牙舞爪的恶犬,没了日本人给他提供的枪炮,就等于被拔光了牙,剁掉了爪子!我看他还怎么蹦跶!还怎么狂!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便咱们怎么拿捏!”
“好!好!好!”王汉彰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用力吸了一口烟,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烟雾弥漫中,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既有计划可行的放松,也有一丝不能亲手刃敌的淡淡遗憾。但转念一想,如果真能如此兵不血刃,以最小的代价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倒也省了自己再大动干戈,冒天大的风险,甚至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权衡利弊,这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心情似乎骤然轻松了不少的王汉彰,按响了桌上的呼叫铃。很快,精致的凉菜、热炒,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鲁菜被端了上来,摆满了八仙桌。烫得滚热的绍兴十年陈酿黄酒也斟满了酒杯。
两人似乎都暂时将平安县的烦恼抛在了脑后,开始推杯换盏,一通胡吃海喝。王汉彰是心中块垒需要酒水来浇灌,李汉卿则是任务完成,有意逢迎。
菜过三巡,酒过五味。空了的黄酒坛子在桌脚边摆了两个,第三个也下去了一大半。时间就在这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中,晃晃悠悠地溜走,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已然到了晚上九点多钟!
李汉卿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像块红布,说话舌头都有些打结,好几次夹菜都把菜掉在了桌布上。他站起身想要去方便一下,脚步虚浮,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幸亏及时伸手扶住了沉重的桌沿,才勉强站稳,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没……没事,我没事……”。
王汉彰自己也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一切都在微微旋转,看对面的李汉卿都有了重影。他知道这酒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明天早上都未必能醒过来。他撑着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脑袋,摇摇晃晃地走到墙边的电话旁,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拨通了许家爵的号码,让他赶紧过来开车接人。
许家爵来得很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他那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就已经稳稳地停在了热海饭庄那气派的大门口。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乎走不成直线、满身酒气的李汉卿,像架着一滩烂泥似的,把他塞进了汽车后座,平稳地将其送回了位于法租界的宅邸。看着李汉卿的家人出来接他进去,许家爵这才调转车头,载着后座上半眯着眼睛、用力揉着发胀太阳穴的王汉彰,朝着他的住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