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陈博士的声音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消散，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监控仪器上，代表着季骁生命体征的曲线，毫无征兆地开始剧烈跳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乱的琴弦。
“怎么回事？”一个年轻的研究员立刻出声，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地操作着，“他的心率在飙升！血压也不稳定！和先生的链接开始出现断续的排斥反应！”
季骁的身体，印证着数据的混乱。
他开始在担架上小幅度地扭动，不再是之前那种无意识的颤抖，而是一种更接近于挣扎的姿态。他紧蹙的眉头下，眼球在疯狂转动，仿佛正在目睹一场极其恐怖的景象。
“……不……不要碰他……”
他的呓语变得清晰了一些，带着哭腔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放开他！你这个怪物！！”
“陈博士，我们必须介入了！”另一个研究员急切地说道，“再这样下去，链接会崩溃的！到时候先生和季骁都会受到重创！”
“怎么介入？”陈博士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这不是生理问题！这是精神层面的风暴！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风暴的余波！真正的中心，在先生的意识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
他的话，让整个实验室的气氛都沉重下来。
是的，只能看着。
看着那个平日里如同小太阳一般的少年，在别人的梦里，被不属于他的恐惧所吞噬。
意识的囚笼里，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这里是顾言的心象世界。
一间巨大到没有边界的书房。高耸的书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高处，上面摆满了无数典籍，每一本都散发着陈腐、冰冷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这是顾言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身形瘦削的男孩，正站在书房中央。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在他的面前，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巨大的书桌后，阴影将他的面容笼罩，只能看到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
那个身影，是顾天正。
“苏晚是个失败品。”顾天正的声音响起，平淡，却带着不容辩驳的论断，“她拥有最优秀的基因，却被无用的情感所束缚，最终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毁掉了自己。她是我所有作品里，最令人失望的一个。”
男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而你，顾言。”顾天正的声音转向他，“你是她唯一的遗物，也是我修正她所有错误的，一件新作品。”
“你很完美。冷静，理智，摒弃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你本该沿着我为你铺设的轨道，成为最杰出的那个。”
顾天正的身影从书桌后站起，一步步地走向男孩。
“但是，你还是让我失望了。你为了另一个不稳定的‘作品’，竟然启动了『摇篮』，将自己置于险地。你身体里，终究还是流着苏晚那愚蠢的血。”
他的手，轻轻放在男孩的头顶。那触感，冰冷得不像是皮肤，更像是一块金属。
“不过，没关系。作品出现了瑕疵，修补一下就好了。我会把你，和那个叫季骁的小家伙，一起回收。你们会成为我陈列柜里，最漂亮的一对藏品。”
这番话，如同一个不断重复的诅咒，在这个意识空间里循环播放。
每一次重复，男孩的身影就变得更加透明一分。
顾言的意识，就在这个男孩的身体里。他能感受到那种被定义、被物化、被剥夺一切主体性的冰冷。他想反抗，想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他的心魔。
是他用二十几年的冷漠和算计，层层包裹起来，却始终无法根除的恐惧源头。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片黑暗同化，意识在一点点消散。
就这样结束了吗？
成为父亲口中，一件被修正的，完美的藏品？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
一道声音，粗暴地，不讲道理地，撕裂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顾言！”
实验室里，季骁猛地从担架上坐起了一半，双目依旧紧闭，脸上却满是汗水与泪水交织的痕迹。
他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你他妈的给我睁开眼睛看看！”
这一声怒吼，让所有研究员都吓了一跳。
“我在这里！你听见没有！！”
“你这个懦夫！你不是算无遗策吗？你不是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吗？怎么？被自己老爹的几句屁话就吓得不敢醒了？！”
季骁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会帮我扫清一切障碍！你说过我的一切都属于你！怎么，现在想耍赖了？！”
“老子告诉你！没门！”
“你他妈的要是敢死在梦里，老子就算追到地底下，也要把你揪出来！听见没有！”
他的声音，不再是恐惧的呓语，而是充满了生命力的，蛮横的，带着季骁独有味道的怒骂。
这声音，穿透了物理的隔绝，穿透了意识的壁垒。
冰冷的书房里，顾天正那如同魔咒般的声音，第一次被打断了。
他那张被阴影笼罩的脸，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个近乎透明的男孩，缓缓地抬起了头。
在他的世界里，他听到了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听到了夏日午后蝉鸣的声音，听到了那个人凑在他耳边，带着热气和汗味的低语。
“顾言，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你。”
季骁的咆哮，在这一刻，化作了最清晰的坐标。
“顾言！你这个混蛋！快点给我醒过来！”
“懦夫！”
“你再不醒，老子就不要你了！”
“……”
黑暗的书房开始剧烈地晃动，书架上的典籍纷纷坠落，化为尘埃。
顾天正那高大的身影，在季骁的骂声中，开始扭曲，消散。
男孩的身体里，属于成年顾言的意识，终于挣脱了枷锁。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掌。
不，我不是作品。
我也不是谁的遗物。
我是顾言。
是那个，想要将阳光据为己有，却又被阳光灼伤的，顾言。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
整个心象世界，轰然崩塌。
实验室里。
“警告！警告！链接能量读数超过阈值！”
“天哪！这是什么情况！数据流……数据流正在倒灌！”
所有的监控仪器，在这一刻，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屏幕上，代表着顾言和季骁链接状态的曲线，不再是混乱的波谷，而是冲破了安全上限，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原本从顾言流向季骁的能量，此刻竟然开始以一种更加精纯，更加稳定的形态，反向流回了顾言的体内！
“共生……”陈博士扶着控制台，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才是真正的……共生系统……”
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一直安静地躺在担架上的顾言，那长而卷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放在身侧的右手，一根手指，微微地，勾动了。
而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季骁，在喊出最后那句话后，身体一软，重新倒回了担架上。他脸上的痛苦和愤怒已经褪去，取而代d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
但他和顾言紧紧交握的那只手，却在无意识间，又收紧了几分。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根微微颤动的手指。
就在这时，鬼影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从天花板的扬声器中传出，打破了这片寂静。
“陈博士。”
“顾天正的『天枢号』，已进入平台外层警戒范围。”
“根据航速计算，预计抵达时间，还有十小时三十七分钟。”
陈博士缓缓直起身，他看了一眼屏幕上不断攀升的能量曲线，又看了一眼那两个紧紧相握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先生，欢迎回来。”
“不过，您醒来的时机，可真不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