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顾家老宅。
书房内的空气,比深冬的湖水还要冰冷几分。这里没有丝毫生活的气息,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在精确计算过的位置,像是一座巨大的,属于某个人的陵墓。
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是这片沉寂中唯一的异色。
当顾忠拿起听筒时,他的手,有着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他跟了顾天正半辈子,早已习惯了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在滴水不漏的管家面具之下,但此刻,他做不到。
电话接通了。
“老爷。”顾忠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干涩而紧绷。
电话那头,顾天正正在用一方白色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枚古旧的棋子。他甚至没有抬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说。”
一个字,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让顾忠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摇篮』…启动了。”
顾天正擦拭棋子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仅仅是一瞬。他抬起头,那张保养得宜,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脸上,浮现的不是担忧,也不是惊讶,而是一种近乎于欣赏的,冰冷的笑意。
“哦?比我预想的,还要早了三天。看来,我的儿子,比我想象中更在乎那个小家伙。他的身体,还撑得住吗?”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关心自己的儿子,更像是在询问一件实验品的当前状态,评估其耐用性。
顾忠低着头,避开了那道审视的目光。
“先生他…将自己作为了锚点,正在和季骁进行深层链接。陈博士说,情况…暂时稳定了。”
“稳定?”顾天正将那枚擦得发亮的棋子,轻轻放在棋盘的天元位置,发出“嗒”的一声脆响,“他那是在胡闹。不,这才是他,苏晚教出来的好儿子。骨子里,都刻着那种自我牺牲的愚蠢。不过,过程不重要,结果是好的。”
他站起身,走向书房另一侧,那里有一面墙,随着他指尖的触碰,墙体无声地滑开,露出后面复杂的金属结构和一块巨大的触控屏幕。
“既然『摇篮』已经启动,这出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也该结束了。是时候,由我来接手了。”
顾天正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划过,一行行指令在他的指下生成。
“连接海上平台。最高指令,『接管』。”
屏幕上,代表连接的进度条开始推进,但很快,就在即将抵达百分之百的时候,一道道赤红色的屏障凭空出现,将他的指令粗暴地弹了回来。
屏幕上跳出一行警告:『检测到未知防御层,访问被拒绝。
顾天正眯起了眼睛。
“苏晚…你还真是阴魂不散。死了这么多年,还要给我留下这么多麻烦。你以为,凭这些小把戏,就能阻止我吗?”
他非但没有恼怒,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深了。
“你越是想保护他,就越证明,我走的路,是正确的。”
他转身看向顾忠,眼神里带着一种猎人锁定猎物时的兴奋。
“顾忠,去备船。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迎接我最完美的两件作品了。”
顾忠的身体僵了一下:“老爷,现在就去?海上…风浪可能很大。”
“风浪?”顾天正轻笑一声,“再大的风浪,也大不过我此刻的心情。对了,临走前,还有一件东西要带上。”
他走到书房最深处的保险柜前,输入了一长串复杂的密码。柜门打开,里面却只有一个小小的,由恒温金属打造的盒子。
“去把苏晚留下的那份『原始基因图谱』取出来。”
顾天正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没有钥匙,怎么能打开我最完美的宝箱呢?顾言和那个体育生,他们融合得越完美,这把钥匙,就越有效。”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端,林泽的顶层公寓。
鬼影的全息投影,正静静地站在林泽身后。
“林先生,就在三分钟前,侦测到一股强烈的外部指令,试图入侵并接管海上平台的控制系统。”鬼影的电子合成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林泽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他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头也不回地问道。
“来源。”
“顾家老宅。指令的优先级极高,已经识别为顾天正本人。”
“呵,老狐狸终于坐不住了。”林泽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我还以为他能再多忍耐几天,等顾言和季骁分出个‘死活’再来收拾残局。看来,他对自己的‘作品’,比我想象的还要心急。”
他转过身,看向鬼影。
“情况如何?你挡得住吗?”
“苏晚博士留下的多重防御层暂时抵挡住了攻势。但是,顾天正的指令,似乎能绕过一部分常规防御,直达核心。我无法将其驱逐,只能不断修复被撕开的缺口,进行延缓。”
“顾言呢?他那个混蛋,还没醒吗?”林泽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生的意识尚未恢复。但是,有一个意外情况。”鬼影的投影上,调出了一组实时变化的曲线图,“先生与季骁的链接,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的稳定期。季骁的身体,正在以一种奇妙的效率,吸收并转化那些暴走的能量,这个过程…似乎在无形中,将先生的个体识别码,与『摇篮』系统的底层架构,进行了更深层次的绑定。”
鬼影继续解释道:“简单来说,他们两个现在,更像是一个人。顾天正想要接管系统,就等同于要从先生手里,硬生生把控制权夺走。就在刚才,我借助这股新生的绑定力,暂时切断了顾天正的连接。”
林泽听完,先是一愣,随即低声笑了起来。
“哈哈…好一出父子相残的戏码!苏晚阿姨啊苏晚阿姨,你可真是算无遗策,连死了,都要在那个男人的路上,埋下这么大一颗钉子。”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神变得锐利。
“顾天正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远程夺权失败,他下一步,必然是亲自登门。鬼影,我们的『风墙』计划,能拦住他吗?”
“『风墙』计划是针对『组织』的渗透和突袭而设立的防御网。”鬼影回答,“顾天正以顾家家主的名义,乘坐私人船只出行,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进行拦截。强行拦截,在商业和道义上,都等同于林家,向顾家正式宣战。”
“宣战?”林泽冷笑一声,“我林家什么时候怕过他顾家?不过,你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硬拦,是蠢材才做的事。”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
“既然不能拦,那就给他找点麻烦。通知我们的人,不必拦截,但要盯紧顾天正的船,把他出海的航线,坐标,目的地…所有的一切,都给我盯死了。”
“然后呢?”
“然后,把这些消息,匿名透露给『组织』在东亚的负责人。”林泽的嘴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告诉他们,他们追寻了半个世纪的『神之基因』的最终成果,顾家倾尽所有打造的完美容器,即将在一座海上平台上,彻底现世。”
鬼影的电子眼闪烁了一下:“林先生,您这是要…引狼入室?这会让平台陷入多方围攻的险境。”
“水浑了,才好摸鱼。”林泽的声音冷了下来,“顾天正想当那个最后的渔翁,我偏要把海里所有的鲨鱼,全都引到他那艘小破船旁边。我倒要看看,他这个自诩的棋手,在棋盘上被放满了棋子之后,还怎么落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烦躁。
“顾言那个混蛋…可得快点给我醒过来。再不醒,他那个宝贝得不行的小太阳,就要被各路人马,大卸八块了。”
海上平台,隔离实验室。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陈博士和一众研究员,已经连续工作了超过三十个小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里,却又都带着一种见证奇迹的亢奋。
“陈博士,您看这里。”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指着屏幕上的一组细胞活性分析图,“先生的身体细胞活性,正在以一个非常缓慢,但持续不断的速度提升。虽然幅度很小,但这…这完全违背了能量守恒定律!他明明在输出,在消耗,为什么身体机能反而在增强?”
陈博士推了推眼镜,走到屏幕前,仔细地看着那条微微上扬的曲线。
“因为,这不是单向的输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苏晚博士的设计,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加…完美。她设计的『摇篮』,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治疗设备,它是一个…完美的共生系统。”
“共生?”
“没错。”陈博士指着屏幕,“顾言先生是『锚』,季骁是『炉』。炉心能量失控,濒临爆炸,锚点用自身的存在,将其强行固定,避免了炉毁人亡。但同时,炉心散发出的巨大热量,也在反过来,不断地淬炼着锚点本身。”
他转向另一块屏幕,上面显示着顾言和季骁的身体模型。
“你们看,季骁体内那些金色的能量,在经过先生的身体循环过滤之后,最狂暴的部分被中和,而最精纯的部分,则有一小部分,留在了先生的体内,滋养和改造着他这具…凡人的躯壳。”
所有研究员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您的意思是…先生他,正在被『改造』?他也会变成像季骁那样的…”
“我不知道。”陈博士摇了摇头,“苏晚博士留下的资料里,没有关于这一步的任何描述。或许,连她自己,也无法预测,当两个如此特殊的个体,用这种方式链接在一起后,最终会诞生出什么样的‘怪物’。”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警报系统,发出了短促的提示音。
鬼影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不带任何感情。
“陈博士,顾天正的远程连接已被暂时切断。但他本人,正乘坐『天枢号』前来,根据航速计算,预计还有十一小时四十分钟,抵达平台警戒范围。”
“另外,林先生启动了『风墙』计划,但同时,他将平台的消息,泄露给了『组织』。”
陈博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疯了!林泽那个疯子!他想把这里变成战场吗?!”
“林先生的逻辑是,多方的威胁,会让顾天正的行动更加束手束脚。他认为,他是在为先生争取苏醒的时间。”
“争取时间?”陈博士苦笑一声,他看向那两张并排的担架,看着那两个依然昏迷不醒的年轻人,看着他们紧紧扣在一起的手。
“十一小时…先生,你听到了吗?你的父亲要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实验室里。
“他不是来救你的,他是来…收割他最得意的作品的。你,还有你身边的这个少年,在你们相遇的那一刻起,就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你再不醒来,你们两个,就真的要变成他陈列柜里,那对最漂亮的藏品了。”
他的话音刚落。
躺在担架上的季骁,那紧蹙的眉头,忽然皱得更深了。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梦中呓语,又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串模糊不清,却又带着极度恐慌的音节,从他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顾……言……”
“……别……别过去……”
陈博士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季骁?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看到了什么?”
季骁的身体,开始出现轻微的颤抖。他的眼皮在剧烈地抖动,似乎想要睁开,却被无形的梦魇牢牢困住。
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划过他苍白的脸颊。
“……黑色的……船……”
“……他来了……那个男人……来了……”
“……跑……顾言……快跑……”
断断续续的词句,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场景。
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季骁在昏迷中,他怎么会知道有船要来?他口中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只有陈博士,瞬间明白了过来。
季骁的意识,和顾言的意识,已经链接在了一起。
他现在所感受到的,他所看到的,并非他自己的梦境。
而是顾言的。
是他潜意识最深处,那个被埋藏了二十几年,最原始,也最深刻的恐惧。
对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的恐惧。
陈博士缓缓直起身,他看着季骁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庞,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转过头,看向旁边那张始终平静的,顾言的脸。
“先生啊…你看看…”
“你的小太阳,正在你的梦里,替你感受着恐惧,替你声嘶力竭地呐喊啊。”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