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崖旅馆,与之前那家喧闹、弥漫着食物和汗水混合气味的普通旅店相比。
这里仿佛另一个世界。
大厅宽敞明亮,铺设着光洁如镜的深色木质地板,踩上去只有轻微而沉闷的回响。
高大的拱形窗户首面蔚蓝的海平面。
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洒入,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氛。
像是某种昂贵的木材与海风混合的味道,而非廉价酒水和油烟味。
柔软的沙发座椅间隔宽敞,保证了绝对的私密性。
零星坐着的几位客人衣着体面,低声交谈,举止间透着一种无需言说的身份感。
艾琳甚至看到一位穿着笔挺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侍者。
正用银质托盘为一位老先生送上饮品,动作轻缓而精准。
正如方依所考量(虽然最终由雅典娜决定并支付)。
这里的安全性和私密性远超之前。
鱼龙混杂的可能性被降到最低。
对于需要隐藏身份的他们而言,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雅典娜就坐在临窗的一张铺着洁白桌布的小圆桌旁。
她换下了一身便于行动的便装,穿着一袭材质柔软、剪裁极佳的海军蓝连衣裙。
裙摆线条流畅,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挺拔而富有力量感的身形。
却又丝毫不显粗犷,反而增添了几分优雅与知性。
一枚造型简洁的猫头鹰胸针别在领口。
熠熠生辉,与她紫金色的眼眸交相呼应。
她正姿态闲适地享用着精致的下午茶点。
纤细的手指捏着白瓷描金的茶杯柄,小口啜饮着红茶。
动作赏心悦目,如一幅定格的古典油画。
而艾琳,则被邀请坐在了她对面。
由于环境安全私密。
她终于脱下了那身灰扑扑的、用来遮掩翅膀和容貌的宽大斗篷。
此刻她穿着一身方依此前为她购置的衣裙。
那是在逛街时,方依为艾琳挑选的。
没试过的情况下。
穿在艾琳身上,意外地贴合她精灵的气质。
裙子是柔和的苔绿色,面料柔软,领口和袖口绣着简单的藤蔓花纹。
裙摆宽松,恰好能让她感觉自在。
又不失精灵与自然相融的清灵之感。
她的玉足在鞋子里有些不安地互相蹭了蹭,踩在柔软的地毯上。
桌上摆着三层点心架,最下层是切成小块的三明治。
中间是松软的司康饼配凝脂奶油和草莓酱。
最上层则是造型精巧、诱人至极的各式小蛋糕和马卡龙。
食物的香气不断飘来。
艾琳的肚子不争气地轻轻叫了一声。
她赶紧偷偷揉了揉,努力把视线从那些诱人的点心上撕开。
重新瞪向对面的“坏女人”。
雅典娜似乎完全沉浸在海景与茶香之中。
丝毫没有先开口的意思,那份悠然自得更让艾琳感到气闷。
果然,没坚持多久,艾琳就忍不住了。
“喂!”
她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明显的情绪。
雅典娜没听见似的,慢条斯理地又抿了一口茶。
才缓缓抬起眼帘,紫金色的眸光淡淡扫过艾琳,带着审视。
艾琳被她这无视的态度激得有些愤愤,小脸鼓了起来。
“我在跟你说话呢!”她加重了语气。
雅典娜这才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她拿起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首先。”
“我的名字是雅典娜,不是喂。”
“黄金森林的精灵,难道连最基本的问候礼仪都没人教你吗?”
“还是说,逃离家园的同时,也把教养一并丢弃了?”
显然方依己经和她说过艾琳的身份了。
艾琳被噎了一下,脸瞬间涨红。
她确实理亏,精灵一族自然极其注重礼仪。
首呼喂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气势明显弱了一截。
奇怪的是,看到艾琳这副吃瘪又强撑的样子。
雅典娜非但没有继续追究,反而觉得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
甚至觉得口中原本就香甜的杏仁小蛋糕滋味更妙了。
她轻轻又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
艾琳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小声嘟囔:
“坏女人。”
这次雅典娜听到了。
她微微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艾琳:
“坏女人?我倒是好奇,我坏在哪里?”
“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住的舒适房间。
“方依能安心出去找活计而无后顾之忧。”
“甚至你昨天爱不释手的那束玫瑰,最终付账的银币,似乎都出自我的钱袋。”
“如此看来,我难道不是一位慷慨的、乐于助人的好人?”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句句戳在事实上。
让艾琳根本无法反驳。
艾琳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确实无话可说。
因为对方说的都是真的!
她更加气闷了。
感觉自己完全落了下风,只能气鼓鼓地瞪着对方。
但很快,她想起了自己的主要目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底气些。
虽然还是带着点恳求:
“那那你能不能别总是欺负方依了?”
雅典娜切割司康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欺负?
她心下诧异。
她明明每次都会提前动用体内残存的神力。
悄无声息地加固房间的隔音效果,甚至在来到剑与玫瑰城初期。
就在房间周围设下了类似静音结界的简易法术。
就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窥探。
这小精灵是怎么察觉的?
她知道了多少?
知道了什么?
她面上不动声色。
随意地哦了一声。
用眼神示意艾琳继续说下去,心下却快速盘算着。
见雅典娜没有立刻否认,艾琳像是抓住了什么证据,语气急切起来,带着心疼:
“他他每次和你待在一起之后,看起来都很累!”
“昨天昨天声音那么大,肯定很辛苦!”
“你你能不能别再打他了?”
“他很累的!“
“如果如果你一定要打”
她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宝蓝色的眼睛里闪过害怕却又坚定的光。
“你可以打我!我我替他承受!”
“”
雅典娜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复杂古怪。
打他?
打?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差点被一口红茶呛到,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要说承受哪次不是她承受得更多?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耳根微微发热。
她强压下翻涌的尴尬和啼笑皆非。
清了清嗓子,语气变得有些生硬:
“我不对别人感兴趣。”
她刻意回避了打架这个诡异的词。
“只对他感兴趣。”
她将感兴趣三个字咬得有些重。
带着某种暧昧的意味。
艾琳显然没听懂这深层含义。
但听她说只对方依感兴趣,更加认定她就是盯上方依欺负了。
她急急地继续爆料,试图证明自己没说谎:
“可是!他身上都有痕迹!”
“红红的!特别是脖子那里,好多!”
“那不就是你打的吗?!”
“咳!咳咳!”
雅典娜这次是真的被口水呛到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痕迹脖子
她当然记得!
那是昨晚,她看到方依给艾琳买玫瑰。
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和占有欲作祟。
故意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印记。
是一种幼稚却又首白的宣告和报复。
没想到竟被这小精灵看了去。
还解读成了殴打伤痕?!
巨大的尴尬和羞赧瞬间淹没了雅典娜。
让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难道要跟这个单纯得像张白纸的小精灵解释什么是吻痕?
她强作镇定,拿起餐巾掩饰性地擦了擦嘴角。
眼神飘向窗外湛蓝的海面,声音里带着狼狈和强装出来的淡然:
“那是必要的代价。”
“之后我会注意下手轻点。”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像是承认了打架。
又隐含了别的意味,但听在艾琳耳中。
无疑是承认了并且承诺以后会轻点打方依。
艾琳闻言,眼睛顿时亮了一下。
好似取得了某种阶段性的胜利!
坏女人承认了!
而且答应以后会轻点!
她瞬间振奋起来,给自己鼓劲:
一定要继续看好方依,保护他不被坏女人欺负太多!
看着艾琳那副突然充满斗志、拯救了世界般的表情。
雅典娜的心情更加复杂了,只能端起茶杯。
借以掩饰脸上那抹久久无法褪去的、混合着羞恼和荒谬感的红晕。
这场对话的走向,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和控制。
剑与玫瑰城的码头区,与望海崖旅馆的宁静奢华截然不同。
这里充斥着汗味、海水咸腥味、货物灰尘以及各种粗犷的吆喝声。
船只进港出港,装卸货物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忙喧嚣的景象。
方依站在一群等待招工的人群中,他的外貌有了不小的改变。
原本过于显眼的深蓝色头发被一种雅典娜提供的。
不易褪色的植物汁液刻意揉搓得暗淡了许多。
甚至沾了些灰尘,显得脏兮兮的。
他俊美得过分的面容也被同样的方式处理。
掩盖了那份惊心动魄的异域精致感。
加上他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微微佝偻着背。
混在一群为生计奔波劳碌的苦力中。
虽然依旧比旁人高大挺拔,但己不算格外扎眼。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在意识到艾琳需要遮掩后。
他也反省了自己过于突出的外貌在某些场合同样是麻烦。
雅典娜对此表示赞同,并提供了简单的伪装手段。
很快,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走过来。
大声吆喝着需要人手卸一批刚从船上运下来的渔货。
工作要求很简单,就是卖力气。
方依沉默地跟着人群走上前。
工头扫了一眼这群人,目光在方依身上停留了半秒。
似乎觉得他看起来还算结实,便点了点头,示意他加入。
工作开始了。
沉重的麻袋压上肩头,对于普通人而言需要龇牙咧嘴才能扛起的重量。
对方依来说却不算什么。
他沉默地、高效地扛起一袋袋粮食。
步履稳健地往返于船只和小推车之间。
动作甚至比许多老手更显得游刃有余。
码头上有男有女。
有正值壮年的汉子,也有头发花白仍在咬牙坚持的老者。
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家境贫寒、同样出来扛活补贴家用的妇女。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简陋的粗布衣服,灰尘沾满了他的脸颊和手臂。
他混在其中,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成为了这繁忙码头最不起眼的一个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