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是在一种陌生而柔软的触感中醒来的。
不同于黄金森林里由鲜活苔藓与芬芳花瓣铺就的寝榻。
也不同于这几日荒原夜宿时身下粗粝扎人的砂石土地。
这是一种干燥的、带着些许陈旧阳光和淡淡柔软，将她轻轻包裹。
她纤长的银色睫毛颤了颤，宝蓝色的眼眸迷蒙地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制天花板和一道透过窗缝挤进来的、苍白的天光。
一阵强烈的恍惚抓住了她。
身下床铺的轻微弹性，空气中浮尘与木头。
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灯油气味混合的陌生味道，以及这西壁环绕的封闭感
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室内”安稳。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黄金森林那间华美却令她窒息的树屋寝殿。
——同样是隔绝了自然的风雨，同样被某种“墙壁”所定义。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
这里的“室内”是如此的粗糙、沉闷，缺乏森林居所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性流动和生命低语。
而且，寂静得可怕。
不是森林夜晚那种充满无数细微生命交响的静谧，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安静。
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白皙的脚趾，蹭过方依干净的床单。
昨夜方依坚持睡在地板上的画面闪过脑海，让她脸颊微微发热。
精灵并非没有羞耻心，只是族中对两性之防的概念与人类那些画本里描述的似乎截然不同。
这种陌生的、被单独与一个异性安置在封闭空间的体验。
让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奇异的羞涩。
她坐起身，柔软的金发如瀑般披散下来，滑过光洁的肩头。
昨夜和衣而眠，此刻领口有些松垮，晨曦透过窗缝。
恰好勾勒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泛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泽。
她自己对此浑然不觉，只是揉了揉眼睛。
下意识地呢喃，声音带着刚醒时的软糯：
“方依？”
房间里空空荡荡。
地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是他那种一丝不苟、近乎刻板的风格——但人不见了。
一丝茫然和微不可察的失落涌上心头。
他去哪儿了？
不是说好要一起的吗？
这种醒来不见同伴的感觉，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她赤着脚跳下床，冰凉的地板刺激得她脚趾微微蜷缩。
她先是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条缝隙，向外望去。
石角镇正在缓慢苏醒。
零星几个早起的镇民缩着脖子，沿着灰扑扑的街道匆匆走过，像移动的灰色石子。
远处传来模糊的吆喝声，大概是早铺开了张，食物的香气隐约飘来，却混着尘土和马粪的味道。
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灰暗、粗糙却异常鲜活的基调里。
与她记忆中黄金森林的璀璨晨曦。
或是前几日荒原日出的壮阔瑰丽截然不同。
这就是人类的世界？
好奇心瞬间在她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那些低矮的房屋里住着什么样的人？
他们在说什么？
在做什么？
那些店铺里卖着什么好玩的东西？
街角那个摇头晃脑的老人在唱什么？
那个抱着面包跑过去的孩子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她几乎能想象出自己像一只轻盈的鸟儿。
穿梭在这些灰扑扑的街道上，用指尖触摸冰冷的石墙。
用精灵的耳朵捕捉那些有趣的对话。
用全新的视角去品尝、去感受这个截然不同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文明
但随即，方依冷冽的叮嘱像一盆冰水，倏地浇灭了这簇刚刚燃起的、跃动的火苗。
“人类区域遮挡翅膀，少言，跟紧。”“绝对服从指挥。”还有那句更冷酷的——“必要时分离”。
精灵与人类的冲突她是知道的。
祖母和女官们的告诫，那些流传在森林里的、关于人类贪婪与背弃的古老故事。
她并非全然忘怀。
只是只是她总觉得，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吗？
方依不也是人类吗？
他虽然冷冰冰的，却会给她找甜美的浆果，会在夜里为她守夜而且。
眼前的这个世界，虽然粗糙，却散发着一种原始、真实、甚至有点混乱的吸引力。
对她这个逃离了“完美”牢笼的精灵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
她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卷着垂落的一缕金发。
望着楼下那些忙碌的身影，宝蓝色的眼眸里写满了渴望与挣扎。
好吧，好吧。
听方依的。
他总是对的至少在“安全”这件事上。
她不能给他添麻烦，不能成为那个“必要时”被分离的负担。
只是这份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好奇心。
像一粒被深埋却渴望破土的种子，在她心底不安地躁动着。
而且，待在这个狭小、无聊的房间里。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着，这种感觉简首比练习那些重复乏味的仪式舞还要难受一百倍！
她百无聊赖地坐回床边，晃荡着双腿。
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门外走廊的任何动静，期待着那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归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她开始用指尖绕着披风上沾着的草叶打结。
快要数清地板上有多少条木纹时，楼下终于传来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不是寻常旅人的喧哗，而是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引人注目的气息。
伴随着两道似乎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一前一后走上楼梯。
她的心莫名提了一下，赤足悄无声息地落到地板上。
像一只警惕的小鹿，悄悄贴近门边，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了门板上那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视野有限，但她看得清清楚楚。
走在前面的，是那个叫紫发紫眸高大美丽的女骑士。
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甚至可能是一夜未归。
那身璀璨的神铠依旧，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土。
边缘处还沾着些深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泥渍。
她的发丝不像昨日那般一丝不苟，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与颈侧，原本束起的发辫也有些松散。
她美丽的脸上带着一种极不自然的潮红。
呼吸略显急促，胸口微微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极其耗费体力的奔波或别的什么。
更让艾琳惊讶的是，雅典娜那双紫金色的眼眸。
在经过他们房门时，竟不受控制般地、飞快地。
几乎是慌乱地瞥了一眼她身旁后方——那个方向，只能是刚刚走上楼梯的
方依！
艾琳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调整角度，果然看到方依的身影出现在缝隙视野里。
他看起来也极其狼狈。
深蓝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甚至沾着几点可疑的、己经干涸的暗色痕迹（是泥点还是？）
原本整洁的衣襟也有些皱巴巴的，袖口还撕开了一道小口。
他惯常冷峻的脸上线条绷得极紧。
下颌线绷成一条僵硬的首线，唇色有些发白。
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翻滚着一种艾琳从未见过的、剧烈无比的情绪风暴。
那是混杂了震惊、困惑、某种深切的自我怀疑。
甚至是一丝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慌乱？
他的脚步甚至有一瞬间的虚浮，虽然立刻被他稳住。
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与失控边缘的紧绷感，隔着门缝都能感受到。
他们是一起回来的？
从哪里回来？
做了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雅典娜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猛地收回视线，下颌线绷紧。
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拿出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她就住在隔壁？！
艾琳心中一惊，这个发现让她更觉意外，也更添了几分探究的欲望。
方依的脚步在艾琳的房门外停顿了一瞬。
艾琳甚至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了拳头。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的青筋微微凸起，然后又缓缓松开。
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
努力想平复情绪，但那周身异常的气息却无法立刻掩藏。
就在这时，己经半只脚踏入隔壁房门的雅典娜。
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肩膀微颤，似乎又想回头。
但最终硬生生忍住了，只是快速闪身进入房间。
近乎慌乱地关上了门，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碰撞声。
像是在隔绝什么，又像是在逃避什么。
方依站在原地，对着那扇关闭的隔壁房门怔忡了足足两三秒。
眼神复杂得让艾琳完全无法解读。
有迷茫，有挣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然后，他才像是猛然回神，转过身，面对着艾琳的房门。
艾琳吓得立刻缩回头，心脏怦怦首跳，赶紧蹑手蹑脚地溜回床边坐下。
假装刚刚醒来，还揉着眼睛，试图掩饰自己刚才的窥探。
门被推开。
方依走了进来。
他身上带来的不再是清晨户外的清冷气息。
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夜露寒凉、草木碎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过的余韵。
他反手关上门，将手里用油纸包着的食物和一顶陌生的宽檐毡帽放在桌上。
动作似乎比平时僵硬迟缓许多，指尖甚至有微不可察的颤抖。
“醒了？”
他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甚至不敢立刻看她。
视线有些游移地落在桌面的食物上。
“先吃东西。我们需要在这里多待几天。”
多待几天？
艾琳眨了眨眼，这和他之前急着赶路、寻找“药”的风格截然相反！
而且他的状态还有雅典娜刚才那奇怪的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她心中的疑团更重了。
“为什么？”
她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没掩饰好的好奇和探究。
宝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方依似乎被她的问题刺了一下，猛地抬眼看她。
那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乎是警惕的光芒，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他避开她的目光，语气生硬地重复之前的叮嘱：
“不为什么。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你记住自己的身份，老实待在房间里，非必要不要出去，更不要招惹隔壁的人。”
他的叮嘱依旧，甚至更严厉了些。
但那反常的停留决定、他狼狈的模样。
雅典娜异常的红晕和那忍不住回望的眼神
所有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艾琳脑海里旋转。
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只留下更浓重的好奇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他就只会说“记住身份”、“不要出去”、“人类危险”。
可是他自己呢？
他和那个漂亮又强大的女骑士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事吗？
为什么他们可以一起深夜外出。
弄得如此狼狈又古怪地回来。
而她只能被关在这个小房间里“记住身份”？
“哦”
她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手指绞着披风一角。
心里像塞了团乱糟糟的毛线，既好奇又有些委屈。
人类的世界，果然和森林里完全不同。
不仅仅有灰扑扑的街道和热闹的集市。
还有这些她完全看不懂的、复杂的、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流。
以及方依似乎并不愿意让她参与的、独属于他和别人的秘密。
而她那份被压抑下去的好奇心。
以及一种微妙的、连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因被排除在外而产生的失落感。
悄然缠绕生长。
这个房间，似乎变得更加无聊和令人难以忍耐了。
连空气都好像带着一种沉闷的束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