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像石角镇上空总是灰蒙蒙的云，缓慢而沉闷地流淌。
方依变得异常忙碌。
他总是天不亮就起身离开，动作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艾琳总能在他关门的那一瞬惊醒。
听着那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独自面对一室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寂静和空旷。
他会在临近中午时回来。
带着一身清冷的露水气息或是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有时会带回食物，有时则只是沉默地检查一下她是否安好。
然后再次陷入那种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的状态。
他几乎不再多问什么，也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审视评估她是否“有用”。
只是重复着“待在房里，别出去”的叮嘱 。
好像这只是每日必须完成的例行程序。
艾琳试图理解。
她告诉自己，他是在为他们的“正事”奔波。
是在寻找救命的“药”。
她努力回忆祖母说过，人类处理事务总是很繁琐。
她甚至尝试在房间里自己找点乐子。
比如观察窗外那片固定的、灰扑扑的天空颜色变化。
或者用手指模拟月光森林的祈福舞步（当然，收敛了所有力量，也没有月桂叶）。
但这一切都徒劳无功。狭小的空间像一口逐渐收紧的棺材。
将她向往自由的灵魂勒得喘不过气。
那份被方依用规矩强行压制下去的对人类世界的好奇心。
在日复一日的无聊等待中，非但没有熄灭。
反而像埋在灰烬下的炭火，愈烧愈旺，灼烫着她的心。
尤其是，她总能隐约感觉到隔壁那位名叫雅典娜的女骑士的存在。
她甚至有一次清晰地听到方依在走廊里。
用那种她从未听过的、极其复杂压抑的语气对雅典娜说了句什么。
而雅典娜的回应短促而带着颤音。
他们之间一定有着重大的、秘密的、她完全被排除在外的联系。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比无聊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和一点点委屈。
为什么她只能被关在这里？
为什么方依可以和别人一起经历那些显然不寻常的事情？
终于，在一个方依照常早早离开，却首到日头升到最高点也未见归来的中午。
那种焦躁和好奇混合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空荡荡的胃袋和空荡荡的房间一起向她发出无声的抗议。
他也许被什么事彻底绊住了。
也许他今天不会那么快回来了。
也许她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就在附近看看，很快就回来。
他不会发现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心脏因为冒险的刺激和违背承诺的愧疚而怦怦首跳。
她飞快地跑到门边，耳朵紧贴木门，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走廊里一片寂静。
深吸一口气，她学着方依的样子。
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警惕地向外张望。
空无一人。
隔壁雅典娜的房门也紧闭着。
她像一尾终于挣脱了狭小水域的鱼，灵活地滑出门外，又轻轻将门带拢。
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她有一瞬间的茫然。
但随即，楼下传来的隐约人声和碗碟碰撞声像指南针一样为她指明了方向。
她拉低了方依给她准备的灰褐色粗布斗篷的兜帽。
尽可能遮住显眼的金发和面容，学着记忆中人类走路微微含胸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旅馆大堂比那日傍晚来时显得明亮一些。
但也更显简陋。
几个看起来是本地劳工模样的男人正围着一桌吃着简单的午餐。
大声谈论着天气和收成。
柜台后的老板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拨弄着算盘。
艾琳的出现引起了几道好奇的打量目光。
她紧张得手心冒汗，低着头，加快脚步。
只想快点穿过大堂，走到外面那个她渴望己久的世界里去。
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时，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清脆好奇：
“咦？新面孔呢。住店的吗？”
艾琳吓了一跳，猛地顿住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大堂最里侧靠窗的角落，一个身影蜷在宽大的椅子里。
几乎被阴影笼罩。她之前完全没注意到那里有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干净的亚麻红色长裙。
膝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书籍。
她有一头柔软的红色双马尾，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脸颊上点缀着几颗俏皮的雀斑。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是一种聪慧又带着点漫不经心。
此刻正含着些许好奇的笑意，打量着僵在原地的艾琳。
“我我住楼上。”
艾琳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说完她就后悔了，方依说过要“少言”。
“哦——”
少女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她那身过于宽大、明显不合身的斗篷上转了一圈。
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明显了些。
那笑容里似乎有一种与她年轻外表不符的了然？
“一个人？”
“不不是，和我哥哥。”艾琳艰难地吐出这个方依设定的身份。
“哥哥啊”
少女合上膝上的书，姿态悠闲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她比艾琳略矮一些，但那双眼睛看人时。
却给人一种奇异的、被完全看透的感觉。
“看你东张西望的，是第一次来石角镇？想出去逛逛？”
艾琳犹豫了一下，对方似乎没有恶意。
而且她说话的方式，自己居然能毫无障碍地听懂。
这种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放松了一丝警惕。
她轻轻点了点头。
“镇上没什么好玩的，又脏又乱。”
少女撇撇嘴，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但随即又笑起来。
那双眼睛眯得像月牙。
“不过呢，总比闷在房间里强。”
“你是要去买点东西？生活用品？女孩子总得有些自己的小东西，对吧？”
她的语气非常自然，带着一种“我懂你”的亲昵。
生活用品？
艾琳不太明白具体指什么，但她确实想出去出去看看。
看点新奇，看点有趣，看点能打破这无聊时光的东西。
她再次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要去集市那边找点材料，顺路带你一段？”
少女热情地提议，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邻里互助。
“我叫安琪拉，暂时也住这儿。”
“艾琳。”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又后悔了一下。
但对方笑容友善，让她难以拒绝这份突如其来的“好意”。
而且，有个人带路，总比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闯要好。
也更不容易引起怀疑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艾琳，很好听的名字。”
安琪拉笑得更甜了，很自然地走上前。
“走吧，我知道几条近路，比走大路有意思多了。”
精灵并不习惯这样近距离的接触。
除了方依那次为她涂抹草药膏。
但安琪拉的动作自然又热情，让她不好意思离远。
而且，安琪拉身上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像是旧书卷和干草药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就这样，艾琳半是忐忑半是兴奋地被安琪拉领着，走出了“老橡实”旅店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