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以为翻译下一步就要安排两人一起休息了。
然而。
方依的目光只是在那张窄小的床铺上停留了一瞬。
随后回到她烧得通红的、写满窘迫与挣扎的小脸上。
他冰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在北荒的野外,生存是唯一法则。
性别差异。
在严酷的自然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肌肤相贴取暖只为活命更是常态。
在他看来,纠结于这种形式上的隔离毫无意义。
甚至是种低效且危险的情绪消耗。
但他看着艾琳那副明明,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
却强撑着、全身都写着“不知所措”的模样。
想到她这一路虽然添了不少麻烦。
(比如差点掉河里、夜里乱飞)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
然后,他开口。
声音依旧是平淡的沉的。
“你睡床。”
他弯腰,从猎包最底层抽出一条卷得紧紧的。
看起来厚度有限却异常致密的鹿毛毯。
“今天是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了,不然可以也不会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熟练地将毛毯展开,平整地铺在床边的地上。
那位置选得极讲究,正好卡在门与床之间。
既能第一时间察觉到门口的异动。
又能随时起身保护或控制床上的人。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守卫兼防御姿态。
“我们只是暂时的同行者,因各自需求而合作。”
他补充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那种绝对的务实主义,不留丝毫遐想空间。
“维系有效合作,保存彼此体力以应对明日路途的风险,比任何虚无的礼法规矩都重要。”
巨大的、几乎是狂喜的解脱感。
和一股汹涌的被尊重,与被细心呵护的席卷了少女。
将她方才那些少女的羞涩和恐慌冲得七零八落。
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感动。
“方依”
她小声唤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歉疚,“其实我可以睡一点边边,或者”
“睡觉。”
方依打断她,己经和衣在那张简陋至极的地铺上躺了下来。
他侧身面对房门,背对着床,身体姿态看似放松。
但每一块肌肉都维持在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临界状态。
像一头假寐的猛兽。
“明天要穿过哨卡,需要精力。”
艾琳看着地上那个宽阔却透着一丝孤绝意味的背影。
心里软涩交加,为自己的“狭隘”和“胡思乱想”感到无比羞愧。
又为他的“体贴”和“牺牲”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怀着一种虔诚的。
生怕惊扰什么的心情躺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将带着方依身上那股不知名好闻气息的薄被拉过来盖好。
身体因极致的放松和一丝莫名的雀跃,微微蜷缩起来。
他真好!
真的好得让人心疼!
明明自己那么累那么辛苦了,还把唯一像样的休息地方让给我!
他肯定是看出了我的不自在,才这样做的!
他其实心思很细腻,只是不爱表达!
小精灵心里充满了粉色的泡泡,所有关于“形式”、“距离”的忧虑。
都被这份“体贴”带来的巨大喜悦淹没。
她沉浸在一种“自己被特殊对待、被小心守护”的幸福幻觉里。
完全忽略了方依那番话底层冰冷的逻辑——合作效率与风险控制高于一切。
而非出于对她的任何特殊情感或绅士风度。
她更没意识到,自己这种轻易被“形式上的让步”所打动的天真。
与她所向往的“打破一切枷锁的自由”之间存在着怎样深刻的矛盾。
她享受着不用面临尴尬的轻松,并将此全然归功于方依的“好”。
这种浅层的、基于她自身文化背景和浪漫想象解读的“开心”。
像一层温暖却扭曲的滤镜,掩盖了下方汹涌的暗流和方依眼中日益沉重的评估。
他所奉行的,是极致的实用生存法则。
一切妨碍效率、增加风险、消耗过多资源的因素。
(包括她那些“无用”的情绪、“文明”的规矩以及逐渐显现的、作为“负资产”的特质)
都会被持续冷酷地评估。
她现在有多为这份“照顾”开心。
未来当他的耐心耗尽或她的价值跌破临界点时,就会有多措手不及和受伤。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放松很快征服了她。
她抱着被子,嗅着上面方依的味道,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嘴角弯起一个甜甜的、满足的弧度,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里或许有永不凋零的金色森林。
地铺上,方依睁着眼睛。
油灯己被他吹熄,只有窗外荒原的微光勉强渗入。
勾勒出房间压抑的轮廓。
他的听觉放大到极致,捕捉着门外走廊木板任何细微的形变声。
楼下是否还有持续的动静,窗外风声的规律有无变化。
以及身后床上传来的、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的身体渴望睡眠,像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霖。
连续的多日警戒、战斗、穿越界门的消耗以及龙血与寒毒的隐隐对抗。
早己将他的精力逼近极限。
但他强迫自己清醒,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一条薄毯,隔开的不仅是床与地。
更是两个世界、两种命运轨道的巨大鸿沟。
他承担着额外的负重。
顺着她的“认知”维持着这脆弱的、建立在误解基础上的临时同盟。
但这份“累”和日益增加的风险,天真的艾琳此刻丝毫未曾察觉。
只沉浸在他无意布下的、名为“照顾”的蛛网里。
而他,则在黑暗中,清醒地计算着这一切的代价,以及还能持续多久。
地铺上的方依,并未如艾琳想象的那般迅速沉入战士的高效睡眠。
黑暗中,他睁着眼,听着身后床上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渴望休息。
连日来的风餐露宿、高度警戒、穿越界门的撕扯感。
以及体内那两股冰冷力量(龙血与寒毒)无休止的微弱对抗。
早己将他的精力榨取到了极限
更深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枯竭。
第一次离家如此之远。
远到连姐姐的面容在记忆中都有些模糊。
只剩下星穹回廊那片冰冷的虚无和珂洛谜一样的目光萦绕不去。
前路茫茫,“龙气”在何方?
生存的压力并非巨石。
而是更冰冷的、无处不在的寒雾,渗透进骨髓。
黑暗中,他听着艾琳均匀绵长的呼吸。
那是一种全然的、近乎奢侈的信任。
他竟感到一丝…刺痛般的羡慕。
羡慕她还能如此交付信任,羡慕她因简单满足就能沉入无梦的酣眠。
而他,早己习惯了在刀锋上独行。
信任是致命的弱点,是早己被北荒风雪冻结的遥远记忆。
他甚至无法向自己清晰地剖析这种复杂而陌生的情绪。
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还…无力。
胡思乱想与极度的生理疲惫终于压倒了意志。
他坠入一片光怪陆离、并不安稳的浅眠。
然而,噬冰古龙的血脉在他体内彰显着非凡。
仅仅两三个时辰,在天边刚渗出一丝蟹壳青。
离黎明尚有段距离,万物仍被最深沉的静谧包裹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锐利如初,没有丝毫混沌。
极度的疲惫感奇迹般消散大半,身体虽然仍能感到深层次的消耗。
但核心的精力己如同被极寒瞬间封存后又精准释放。
带着一种冷冽而清醒的空洞感。
这是血脉赋予他的诅咒与馈赠之一。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
关节活动时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积雪压断枯枝的声响。
艾琳依旧沉睡,对周遭变化毫无所觉。
他需要离开这个窒息的盒子,需要冰冷的空气刺激感官。
需要活动紧绷的肢体,更需要…独自理清那纷乱如麻的思绪。
重新将注意力牢牢锁回生存本身。
目光扫过艾琳。
一个念头闪过。
去外面看看。
或许能找到些…易于携带的食物?
这个理由足够实际。
也顺带能更仔细地勘察这个小镇清晨的布局与守备松懈时的状态。
如同融入阴影,他滑出门外,未惊动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