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初明，风雪依旧。
昨夜的风雪将剑云城覆得严严实实。
连街旁的老槐树都裹成了白胖子，枝桠上挂着的冰棱，像一串串倒悬的水晶。
今日，便是除夕。
城门口的石狮子沾了雪，鬃毛上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倒像披了件白绒披风。
挑着担子的小贩踩着雪水往里走，担子两头的竹篮盖着厚棉巾，隐约飘出糖炒栗子的甜香。
巷子里的孩童举着红纸糊的灯笼，踩着雪“咯吱咯吱”跑，灯笼上“福”字被风吹得晃悠悠，墨痕晕开些许，倒添了几分热闹。
主街两旁的铺子全敞了门，伙计们正往门框上贴红联，浆糊的黏味混着松烟墨香，在冷空气中漫开。
成衣铺的老板娘踮着脚，往门楣上挂红灯笼，腰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叮铃”响，笑着跟对面的铁匠铺老板搭话：“张哥，今儿个可得早点收工，家里娃子等着贴春联呢！”
铁匠铺老板挥着锤子，“当当当”地敲在铁砧上，火星溅在雪地上，眨眼就灭了，只应了句：“快了快了，最后打把菜刀就歇！”
醉心楼三楼的雅间里，静得很。
窗棂半开着，飘进几缕带着雪味的冷风。
玄音子与慕红叶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白瓷茶盏里，碧色的茶叶舒展开，浮在水面，像几片刚抽芽的柳叶。
慕红叶的红叶发簪斜插在鬓边，发梢沾了点从窗外飘进的雪粒，她没去拂，只望着楼下的热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眼底的疑惑还没散。
昨夜郑坤在朱家的模样，像根细刺，扎在心里。
玄音子倒是稳，指尖捏着茶盏盖，轻轻刮着水面的浮沫，动作慢得很，仿佛楼下的糖香、笑语，都与他无关。
“哗啦”，门帘被风掀起个角，又落下。
进来之人裹着件淡蓝色长袍，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反手扣上门闩，抬手摘下脸上的鬼面面具。
面具上的青面獠牙沾了雪，放在桌上时，雪粒簌簌往下掉。
露出的脸棱角分明，正是晋飞扬。
“过来坐。”玄音子头都没抬，只往对面的空位指了指，声音淡得像窗外的雪。
晋飞扬也没多话，扯下披肩搭在椅背上，坐了下来。
刚坐稳，他就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点急：“哥，楼下的告示你看到了吧？朱家私通梅花狱，培育魔婴。贴得满城都是，连城门口的石狮子旁边都贴了一张！”
玄音子缓缓点头，伸手提起桌边的茶壶，往空着的白瓷盏里注茶。
热水“哗哗”落在盏中，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光，只说：“来，尝尝醉心楼的新品，来自深山里的苦丁茶。”
晋飞扬依言抬起茶盏，送到鼻尖闻了闻。
刚凑近，一股清苦的味道就钻进鼻腔，混着淡淡的草木香，不像寻常茶叶的清甜，倒像雨后山林里的冷味。
他皱了皱眉，还没喝，只道：“这味儿也太苦了吧？”
玄音子终于抬眼，瞥了他一眼，指尖轻轻点了点茶盏：“别急着嫌苦，抿一口试试。”
晋飞扬依言抿了一小口，茶水刚触到舌尖，那股清苦就顺着喉咙往下钻，像吞了口刚化的雪水。
他刚要皱眉，话先蹦了出来：“哥，城北三百里的落马坡，昨夜的雪是红的。”
这话像片冰落在雅间里，连窗外飘进来的糖炒栗子香都淡了几分。
慕红叶猛地回头，红叶发簪晃了晃，眼里的疑惑被凝住：“红的？是朱家”
玄音子没接话，只轻轻放下茶盏盖，“当”的一声轻响，刚好打断慕红叶的话。
他抬眼看向晋飞扬，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纹，缓缓点头，又轻叹一声：“怎么样，这茶入口，滋味儿如何？”
晋飞扬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眉头慢慢舒展开。
他垂眼盯着盏中浮着的茶叶，像是在回味刚才的味道。
苦劲过后，舌尖竟泛起一丝淡甘，混着草木的清冽，顺着牙缝往舌尖冒，刚才那股冲劲早没了踪影。
“入口似苦，却也谈不上苦。”他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咽下去倒觉得嗓子里润润的，苦味也淡了。”说到这儿，他突然一顿，眼里的急劲慢慢退了。
“哥，你是说落马坡的红雪，跟这茶一个道理？品的，就是入口的苦味儿，再往后，就没味儿了？”
玄音子没首接应，只抬手往窗外指了指。
楼下的成衣铺老板娘刚挂好红灯笼，正踮着脚往门上贴“福”字，红纸被风吹得贴在她脸上，她笑着往下扯，银铃又“叮铃”响了起来。
“你看这除夕的雪，看着白，底下藏着多少脚印、多少事。”
他拿起茶壶，又给晋飞扬续了半盏茶，热水腾起的热气裹着茶香。
“苦丁茶苦在头一口，红雪红在表面。朱家昨夜是不是真逃了，落马坡的雪是怎么红的，谁会去在意呢？”
慕红叶坐在旁边，指尖终于停下摩挲茶盏的动作。
她望着楼下晃悠悠的红灯笼，又想起昨夜郑坤在朱家屋里的笑，突然懂了玄音子的意思。
“郑坤的柔刀，落马坡的红雪，这是入口的苦。苦味一过，就该翻篇了。”
晋飞扬也琢磨过味来，抓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这次没皱眉头，反而咂了咂嘴：“这么说，郑坤那小子，故意让朱家往落马坡跑？那红雪是”
“那是给世人看的，朱家被灭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出来。”
玄音子打断他的话，指尖轻轻点了点茶盏里的茶叶，“你看这茶叶，沉下去才知道根在哪。红雪是浮在面上的果，底下藏着的，才是因。”
窗外的雪又飘了起来，落在窗棂上，轻轻簌簌的。
楼下的孩童还在跑，糖炒栗子的甜香混着苦丁茶的清苦，在雅间里慢慢漫开，像这除夕的剑云城，热闹里，还藏着点冷。
“乱了乱了，朱家私通梅花狱染指魔婴，畏罪潜逃，被魔族杀于落马坡，尸骨无存。”
“乱了乱了”
窗外传来了孩童喊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