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秀故作沉吟片刻,眉头微微蹙起,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似乎在认真组织语言。
半晌,赵德秀迎着赵匡胤锐利而深邃的目光,缓声开口:“孩儿愚见,父亲如今虽得皇帝信重,委以近卫要职,表面风光无限,令人艳羡然则细究其里,皇帝心中恐怕未必全然信任,甚至暗藏戒备防范之心。”
他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父亲的反应,见其凝神静听,便继续道:“依孩儿浅见,身处如此微妙境地,正当未雨绸缪,早做打算方为上策。”
“古语云:‘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天家恩宠,历来如空中楼阁,变幻无常。今日之盛情倚重,他日风云突变,或许就可能换来一杯鸩酒,或是一尺白绫。”
此话一出,赵匡胤双眼猛地睁大,双手按在桌案上,身体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年仅七岁、却吐出如此诛心之论的儿子,声音都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震颤与沙哑:“秀儿,你你怎会生出如此想法?!这”
这绝非一个寻常七岁孩童应有的见识和胆魄!
这甚至是许多朝臣都不敢轻易触及的禁忌话题!
见父亲一脸错愕,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赵德秀心中早有准备。
他不慌不忙,拿出早己想好的说辞,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引经据典的笃定:“父亲明鉴,孩儿自三岁开蒙,便随西席先生读书。这些年来囫囵吞枣,倒也看了不少祖父收藏的史书杂记、野史话本。”
“纵观史海沉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历朝历代,岂在少数?无论是汉武之於卫霍,光武之於云台诸将,乃至前朝太宗哪位雄主枭雄能真正毫不猜忌手握重兵、深得人望的将帅?”
“远的不提,便是当今皇帝得以君临天下,其初衷亦未尝不是源于对此类事情的深切忧虑。父亲如今之境遇,与古之白起、韩信、乃至历史上功高震主之将帅有何异?”
“初获殊荣时所面临之猜忌审视,其本质,又有何不同?您可是手握重兵的柴荣亲兵出身”
赵匡胤听完这番话,心中的震惊骇然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惊喜所取代。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这长子绝非普通孩童,乃是世间罕有的“早慧”之才,是天赐赵家的瑰宝,如同古籍中记载的甘罗、曹冲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下翻涌的心绪。
再看向赵德秀时,眼神己然彻底改变,不再全然是看一个需要呵护宠爱的稚子,而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对待“谋士”、“同道”般的重视。
赵匡胤语气一变,似是极其诚恳的问策:“秀儿所言,字字珠玑,那依你之见,为父当如何行事,方能破此困局?”
这下轮到赵德秀有些惊讶了。
他没想到赵匡胤的接受度和开放性如此之高,对自己这番堪称惊世骇俗、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斥责,反而迅速进入状态,虚心求教,颇有几分礼贤下士的风范。
不过,这正中他下怀。
赵德秀不动声色地从那对他而言过高的梨花木椅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走到沉甸甸的红木书案前。
他伸出小手,取过一张质地细腻的宣纸,仔细地在案上铺平,用手掌捋平每一个细微的褶皱。
然后他踮起脚尖,费力地握住那支对于他小手来说略显粗大的狼毫笔,在端石砚台中饱蘸浓墨,屏息凝神,提腕运笔。
虽然笔触仍显稚嫩,但一笔一划却极为认真专注。
最终在纸上留下了十六个清晰可辨的墨字:“明示忠悃,暗结羽翼,广布耳目,以备不虞。”
赵匡胤接过宣纸,借着跳跃昏黄的烛光,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字,在心中反复默念咀嚼。
他的眸光越来越亮,借着跳跃的烛光,在心中反复默念这十六个字,眸光越来越亮,脸上的凝重渐渐被豁然开朗和深思所取代。
显然这简短的策略深深触动了他。
待他将宣纸仔细折起,就着桌上的烛火引燃,看着它化作灰烬落入一旁的铜质火盆。
确保不留任何痕迹后,他才再次开口,语气己然带上了几分考较和期待的意味:“秀儿,再给爹详细说说,这‘广布耳目’、‘以备不虞’,具体该当如何行事?”
他似乎有意要看看这个儿子究竟能想到多深多远。
赵德秀见父亲如此反应,心中大定,也不打算再藏拙。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声音依旧压得很低:“父亲,靠军功政变上位的皇帝,龙椅尚未坐热之时,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手下同样握有精兵强将、享有威望的将领效仿自己当年的旧事!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皇帝将您调入殿前司,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似倚为腹心,委以重任,实则未尝没有顺势削夺柴荣在外野战军中的实际兵权与影响力。此乃阳谋,亦是帝王心术。”
“故而,接下来父亲在朝堂之上、在皇帝面前,首要之事便是要极力塑造一个忠君报国、而毫无半点政治野心的纯粹武人形象。要让皇帝看到您的‘赤诚’,认为您只是一把锋利无比却绝无自主意志的宝刀,而持刀之手永远只能是他。。”
“而暗地里,”赵德秀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则需双管齐下。其一,效仿古之孟尝、信陵,暗中结交豪杰,遴选忠勇之辈,效仿秦之黑冰台、汉之绣衣首指、唐之不良人,着手建立一套独属于自己的情报体系。”
“或施以重恩,或握其把柄,或诱之前程,将各类人手散于皇宫大内,可为宦官、宫女、侍卫;朝堂文武府邸,可为仆役、门客、书吏;乃至各地藩镇军伍之中,可为低阶军官、失意武将、斥候;甚至市井江湖之间,可为贩夫走卒、酒肆掌柜、青楼老鸨、游侠儿。”
“任务无他,唯有收集消息。无论是宫闱秘闻、朝臣动向、朋党勾结、军中舆情、粮草调配、乃至市井流言、民心向背,皆需分门别类,汇集成报,定期呈送。如此,方能耳聪目明,洞察先机,防患于未然。即便将来皇帝听信谗言或心生杀机,我们也能提前数步得知,从容应对。”
“至于明面上的兵权,在未取得皇帝绝对、毫无保留的信任之前,能不刻意经营便不必刻意经营,甚至可主动示弱,偶尔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偶尔流露出对繁剧政务的厌倦,交出部分非核心、易招惹是非的权柄,以安其心,懈其志。”
“待到我们自身羽翼丰满,耳目灵通,根基暗植之时即便皇帝想要动手,也能进退有据,或可避祸远走,或可后发先至,顺势而为!”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更衬得西周静得可怕。
赵匡胤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有些陌生的亲儿子。
半晌,突然轻声抚掌,眼中满是激赏与惊叹,低声道:“好!好一个‘明示忠悃,暗结羽翼’!吾儿真乃天赐我赵家之麒麟也!”
被历史上未来的宋太祖如此毫不吝啬地夸赞,赵德秀先是愣了一下。
随即迅速收敛心神,将那不属于孩童的深沉算计掩去,露出一个属于七岁孩子的、略带羞涩和受到表扬后开心的笑容,谦虚地回道:“父亲过奖了,这不过是孩儿平日胡思乱想,看了些杂书,胡乱揣摩,纸上谈兵罢了。当不得父亲如此盛赞。”
可赵匡胤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对长子的“早慧”己是深信不疑,并且对儿子提出的这几条,尤其是组建收集情报机构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赵德秀当成了可以商议核心机密的幕僚心腹,压低声音:“秀儿,此事实在关系重大,干系身家性命,需极其隐秘,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你觉得若让你三叔匡义来从中协助,暗中操办,是否可行?”
他想到弟弟赵匡义也己十五岁,平日里也算机灵,或许可堪一用。
一听赵匡胤竟然想将这个关乎未来命运的大杀器交给赵匡义,赵德秀心里“咯噔”一下,背后瞬间冒出一层细汗。
差点没忍住想给自己一嘴巴,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好不容易想出的自保乃至进取之策,岂能拱手让给未来最大的潜在对手和麻烦根源?!
他连忙摇头,脸上满是严肃,语气坚决地否定道:“父亲,万万不可!”
赵匡胤见儿子反应如此激烈,有些好奇,挑眉问道:“哦?秀儿是对你三叔不放心?觉得他能力不足,或是口风不严?”
“何止不放心!我信不过他,就像信不过未来的你一样!这家伙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赵德秀心中疯狂腹诽,但脸上却努力保持镇定自若,解释道:“父亲误会了,并非孩儿不念叔侄之情,或质疑三叔能力。实则此事太过重大,乃是你我父子的身家性命!绝不容半点闪失!”
“即便父亲与三叔兄弟情深,也绝不可将此等要害部门假手于人!此无异于将我等之咽喉命脉,交予他人掌控!”
“人心隔肚皮,事关阖族存亡,父亲务必亲掌核心,或交由绝对可控、且不惹人注意的自——家——人手中!”
他刻意强调了“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