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里,不长不短的距离,对别人而言,或许只是一段脚程,对她和奶奶阿古拉来说,却是一场需要耗尽全身力气的漫长跋涉。
这条路,被戈壁滩无情地分成了两半。前半段是松软的流沙地带,脚一踩下去,黄沙便象饥饿的嘴巴,瞬间吞噬到小腿肚,每拔出来一步,都伴随着“噗嗤”一声沉闷的响动,仿佛大地极不情愿地释放它的俘虏。
后半段则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碎石坡,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戈壁石毫无规律地铺陈开来,象是上天随意倾倒的一地骸骨。
走起路来,草绳与碎石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空旷寂聊的戈壁滩上,显得格外清淅,也格外孤寂。
这声音,是她对抗苦难的独特节奏,每一步,都伴随着疼痛,也伴随着坚韧。
无论路途多么艰难,有一件“宝贝”总是被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本没有封皮的高二数学练习册。
她总是把它贴身揣在怀里,用那件补丁摞补丁、棉花已经板结发硬的旧棉袄紧紧裹着,生怕戈壁无常的风沙会“咬”坏这些脆弱的、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纸页。
她清淅地记得,有一次,狂风毫无预兆地骤起,象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掀开了她的棉袄衣襟,怀里的练习册险些被卷走!
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抓住它!
她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碎石坡上。
尖锐的石子瞬间划破了她单薄的衣裤,骼膊肘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立刻渗了出来。
但她根本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将好不容易抓回来的练习册紧紧搂在怀里,像母亲保护最幼小的婴儿。
她颤斗着手,急切地、一页一页地翻检查看,直到确认每一张纸页都完好无损,没有撕裂,没有新的污渍,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原处,长长地、带着后怕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她才感觉到骼膊肘和膝盖上载来的阵阵刺痛,低头一看,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小片衣襟。
她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干土,按在伤口上——这是奶奶教她的土办法,能止血。
越是接近镇口,奶奶阿古拉的举止就变得越发奇怪和谨慎。
她总会突然变得紧张,浑浊的眼睛警剔地扫视着前方,然后猛地拽住 的骼膊,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路边的矮树丛或者沙丘后面躲起来。
祖孙俩蹲在隐蔽的沙窝里,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阿古拉的手心会因为紧张而渗出冷汗,紧紧攥着 的小手。
有一次,她们躲藏不及,远远看到了王校长的身影,奶奶的脸瞬间就憋得通红,那颜色,象极了被戈壁强烈风沙常年吹拂、渗透了的红土墙,窘迫、卑微,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惭。
等到确认对方走远了,完全看不见了,阿古拉才敢直起腰,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刚才憋住的那口气顺过来,声音带着劫后馀生般的颤斗。
这“怕”里,有屡次被拒绝的难堪,有身为底层人的自卑,更有怕因为自己的“不懂规矩”而彻底断绝了孙女那一点点微弱求学希望的恐惧。
这份“懂”,源于去年冬天那个刺骨的下午。
她听说镇中学来了位新老师,课讲得特别好。
冒着凛冽的寒风,她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那排熟悉的教室后面。
她找到了那扇后窗——有一块玻璃不知何时破了个角,刚好能窥见黑板的一角。
那一刻,她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布满铁锈的窗台,努力将眼睛凑近那个破洞。
黑板上的字迹有些反光,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她依旧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符号,聆听着教室里隐约传来的老师讲课的声音。
太专注了,以至于当那个巡楼的、有着红脸膛的老保安,攥着用来打更示警的木杆走过来时,她完全没有察觉。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响起,她才惊惶地回过头,对上了保安审视的目光。
那一刻,她吓得魂飞魄散,象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松开手,缩紧了身子,紧紧靠在冰冷的墙根下,准备迎接预料中的厉声呵斥和驱赶。
她甚至害怕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斗。
然而,预想中的责骂并没有落下。那红脸膛的保安只是皱紧了眉头,那眉头象两座纠结的小山丘。
他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和满是冻疮的手,朝她挥了挥粗糙的大手,声音虽然象戈壁滩上的风一样粗粝,却奇异地没有带着火气。
“娃子,快走吧,这儿……这儿不是你待的地儿。”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用力地往地上跺了跺脚,把鞋子上沾着的泥土和雪碴子震掉,象是要跺掉某种无奈的情绪,“天寒地冻的,别蹲这儿凉着了,快回家去吧。”
跑出很远,她似乎还能听到身后传来那保安低低的嘟囔声:“唉……下次可别来了……”
但那声音,软乎乎的,带着一种无奈的怜悯,不象责备,倒更象是在叹息,生怕惊扰了墙角那几只觅食的、胆怯的麻雀。
可是,她还是想去。那份对知识的渴望,像戈壁滩下顽强生存的根系,越是压抑,越是向着深处蔓延。
那扇破了的后窗,那个能窥见黑板一角、能听到老师讲题声音的角落,对她而言,就是通往另一个光明世界的唯一缝隙。
有一次,老师讲解抛物线的性质,因为隔着窗户,声音模糊,图形也看不全,她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急得象有团火在烧。
她就那么固执地站在冰冷的窗下,靠着墙壁,等待着下一节课的铃声。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和耳朵,她不停地跺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脚,嘴唇冻得由红转紫,再由紫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但她依然坚持着,直到那位老师再次走进教室,重新开始讲解。
老师板书的速度很快,粉笔在黑板上“哒哒”地敲击,公式和图形飞速地呈现又擦去。看得眼花缭乱,心急如焚。
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步骤,情急之下,她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指,用指甲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用力地刻下那些关键的公式和图形。指甲划过皮肤,带来细微而清淅的刺痛感,但这痛感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和专注。
等到下课,她摊开手心,看着那些被刻印下的、微微发红的痕迹,如获至宝。
回到家,天色已晚。
她顾不上喝一口奶奶热在锅里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小截珍藏的炭笔,就着微弱的月光或油灯,根据手心上已经开始模糊的刻痕,小心翼翼地在相对平整的沙地上,将那些公式和图形重新描摹出来。
沙地松软,留不住笔迹。
常常是刚小心翼翼地描出几个字的轮廓,一阵不期而至的晚风掠过,辛劳的成果便被轻易抹去,只留下一片斑驳的痕迹。
她最珍惜的,是雨后初霁的短暂时光。
那时的沙地仿佛被施了魔法,变得湿润而驯顺,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黏性。
字迹落在上面,能清淅地停留上好一阵子,象是在这广袤的荒芜中,终于找到了片刻的安身之所。
她就那样长久地蹲在湿漉漉的沙堆旁,指尖或握着焦黑的炭笔,写了又抹平,抹平了再重写,周而复始,不知疲倦,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而虔诚的仪式。
直到那轮清冷的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天穹中央,将她的身影压缩成脚下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
直到摊开的手掌被炭笔的粉末浸染得乌黑,指缝里嵌满了沙粒,即使用力搓洗,也总留下淡淡的痕印——那是求知在她身上烙下的、洗不掉的印记。
她这才站起身,拍掉满身的沙土,在沉沉的夜色里,凭记忆摸索着回家的路。
那条漫长而崎岖的归途,那扇透着寒风、破了一角的窗棂,还有那片慷慨无言、任她挥洒的沙地……
那渴望,是戈壁滩上独自摇曳的一星微火,虽微弱,却执着地亮着,仿佛在静待一阵能将之吹成燎原之势的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