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象一群沉默的老伙计,顺着墙面的裂痕蜿蜒伸展,每一道线条都带着戈壁风沙的粗糙质感,每一个符号都浸着当年的苦涩与微光,将她拉回那个风永远没有停歇的童年
戈壁的风是没有根的,它不象江南的风,带着杨柳的软意;也不象海边的风,裹着咸湿的潮气。这里的风,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恶灵,干得能刮起皮,烈得能割破肉。
它呼啸着掠过沙丘,卷起半人高的沙砾,不分昼夜地砸在土坯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棂上——
“沙沙……啪啪……”
声音细碎却持久,像钝刀子在骨头上慢慢磨,即使是最深的夜,也能把人从梦里生生拽出来。
而这永恒的风声里,总有一个身影稳稳地立在昏黄的光晕中——奶奶阿古拉。
她坐在油灯旁,背驼得象株被风沙压弯的老胡杨,却依旧挺直着脖颈,仿佛要和这无边的荒芜较劲儿。
灯油则是从戈壁滩上的油蒿籽里榨出来的——每年秋天,奶奶都会带着她去采油蒿籽,那些籽实小得象米粒,要在石臼里捶打半个时辰,才能挤出一点点浑浊的油脂,燃烧时会冒出浓重的黑烟,带着一股呛人的草腥味,却能在夜里撑起一团小小的光亮。
就是这团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光,成了 夜里最珍贵的依靠。
她总把小凳子挪得离油灯极近,近到能感觉到火焰的温度烤得脸颊发烫,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
阿古拉就坐在光晕的边缘,鼻梁上架着那副老花镜——镜腿早就断了,奶奶用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深褐色的麻绳磨得发亮,和她花白的头发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绳,哪是发。
镜片厚得象酒瓶底,把她浑浊的眼睛放得很大,却依旧能看清针尖的位置。
她的手里永远拿着针线,缝补那些永远也缝不完的旧衣服: 磨破的袖口,她自己开了线的裤脚,还有那顶洗得发白、帽檐破了个洞的旧帽子。
她的手指像干枯的沙枣树桠,每一道指节都肿得发亮,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有些裂口深得能看见里面的红肉,却只是简单地用布条缠了缠。
针尖常常不听使唤,猛地挑破指腹,殷红的血珠立刻渗出来,滴在灰扑扑的粗布上,洇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她从不在意,只是飞快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一下,舌尖舔掉血珠,又继续穿针引线,仿佛那流血的不是自己的手。
“穗儿,明儿……明儿奶奶去镇里换点盐巴,顺带……”
阿古拉的声音总是很轻,像被风吹得快要散掉,说到一半就会顿住,嘴唇嚅动着,象是有千斤重的话堵在喉咙里。
这句话,奶奶在心里揣了三年,几乎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揣着攒了很久的几个硬币,走十几里的戈壁路去镇上。
镇中学的铁门刷着褪了色的绿漆,门卫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每次看到奶奶,都会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我们这儿不收野娃子!”
有时奶奶会凑上去,卑微地把口袋里的硬币递过去,说“我娃爱读书,您行行好……”,
可那些硬币总会被门卫挥到地上,滚进路边的水沟里。
奶奶就蹲在水沟边,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一点点在泥水里摸硬币,直到手指冻得发紫,才把沾着泥的硬币揣进怀里,慢慢走回家。
她从不在进门时哭。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先蹲在土墙根下,背对着家门,用粗糙得象砂纸的手掌,狠狠抹几下眼睛——抹得太用力,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像干涸的河床。
直到确认眼睛不红了,才拍拍身上的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有时是一小块快要融化的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她从镇上供销社门口捡的;有时是一片干净的树叶,说“穗儿你看,这叶子象不像书本?”。
有时什么都没有,就笑着说“明儿奶奶再去问,肯定能成”。
那是她在镇中学后面的垃圾堆里翻到的——那天她跟着奶奶去镇上,趁奶奶去问学校的功夫,偷偷跑到垃圾堆旁。
垃圾堆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苍蝇嗡嗡地叫着,可她象没看见一样,蹲在地上翻了一下午。
终于,在一堆烂菜叶下面,她摸到了这本练习册。纸页上沾着油污、菜汤,还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可当她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写着“二次函数”时,心脏“咚咚”地跳,象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突然,指尖传来一阵锐痛,她“嘶”地抽回手——一片碎玻璃划开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
她慌得不行,不是因为疼,而是怕血滴在练习册上,弄脏那些公式。她赶紧抓了把干沙土,死死按在伤口上,又用沙土轻轻蹭着纸页上沾到的一点血渍,直到血渍变成浅褐色,才松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她把练习册揣在怀里,紧贴着胸口,像护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回到家,她趁着月光,把练习册一页页揭开,摊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晾晒。
戈壁的夜风凉,她就坐在旁边守着,怕风吹走纸页,怕露水打湿字迹。晒了两天后,她又找来最细腻的戈壁沙,用指尖蘸着,像打磨玉器一样,轻轻蹭着纸页上的污渍。
沙土磨得指尖发烫,很快就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的水混着沙土,在指尖结成硬硬的痂,可她一点也不在乎。
当那些数字和公式终于清淅地露出来时,她抱着练习册,坐在月光下笑出了声,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纸页上,晕开小小的圈。
从那以后,每个晚上,她都会趴在小桌上,借着油灯的光做题。
她的左眼因为三年前的沙暴,角膜被飞沙划伤,留下了一道瘢痕,看东西时总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所以她只能把脸凑得极近,近到鼻尖几乎贴在纸面上,右眼死死盯着字迹,左眼微微眯着,象在努力捕捉每一个符号。
油灯的黑烟熏得她眼睛刺痛,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就用手背抹一把,继续写——手背上沾着油烟,很快就变成了黑色,可她的字迹却依旧工整,一笔一划,象在刻字。
“奶,我今儿……我今儿算出来那道题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油灯的火苗,又象怕打扰了奶奶缝补。
阿古拉从不问“什么题”,她看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却会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通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孙女专注的侧脸。
这时,阿古拉会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蓝布包——那是她嫁人的时候带过来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绣的小花也褪成了浅灰色,可她依旧把它视若珍宝,贴身放着。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躺着几颗沙枣——干瘪得象老树皮,表皮皱巴巴的,却是戈壁滩上为数不多能吃的东西。
她用手帕把沙枣擦了又擦,直到表面发亮,才挑出最大的一颗,塞进 手里:“吃吧,甜。”
她咬下一小口,干涩的果肉在嘴里慢慢化开,透出一点微弱的甜,像苦日子里的一点糖。
而阿古拉自己,会捡起一颗最小的,甚至带着虫眼的沙枣,放在没牙的嘴里,慢慢嚼着,嘴角还会露出一丝笑,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除了沙枣,祖孙俩的粮食就只有青棵面和野菜。阿古拉每天天不亮就会起床,背着那个破布袋去沙丘背风处“找钱”——其实就是捡铜屑和铁渣。
那些金属颗粒小得象沙粒,混在黄沙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得趴在地上,用一个破筛子一遍遍地筛沙子,再用手指一点点扒拉,把那些闪着微光的颗粒捡出来,放进布袋里。
天刚蒙蒙亮,她们就出发了,戈壁滩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疼得厉害。
她走近了才看清,奶奶的手指在沙土里飞快地扒拉着,每一个指节都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渗着血,血珠滴在黄沙上,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风沙盖住。
“奶!”忍不住喊出声,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阿古拉回过头,看到孙女,赶紧把手藏在身后,笑着说“穗儿咋来了?快回去,风大。”
她把奶奶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蹭在奶奶的手背上:“奶,咱不捡了,我不读书了,我帮你干活。”
她把橡皮递给奶奶,仰着小脸说:“奶,这个能换钱,你别再去捡沙子了。”
阿古拉看着那半块橡皮,又看着孙女那双蒙着雾翳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斗起来。
她把橡皮紧紧攥在手里,象是攥着什么稀世珍宝,混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橡皮上,晕开了淡淡的花香。
“傻穗儿,”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把祖孙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长,象一座小小的山,把所有的苦难都挡在了外面。
墙上的木炭公式,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淅——“y=ax2+bx+c””,那些曾经被风沙磨淡的线条,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在墙上静静生长。
每当遇到困难,她就会翻开练习册,看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和淡淡的血渍,想起奶奶在油灯下缝补的身影,想起那些在戈壁滩上捡沙枣、捡铜屑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束微光,从来都不是油灯的光,而是奶奶的爱,是自己对知识的渴望,是在苦难里不肯低头的韧劲。
那束微光,从戈壁滩的土坯房里出发,穿过风沙,越过山川,一路照亮了她的路。而墙上那些木炭公式,就象一个个沉默的誓言,见证着一颗种子在荒芜之地生根、发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把微光变成照亮别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