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宾州车站,美铁湖畔特快的卧铺车厢月台上空无一人。当路明非和诺诺在银发少女的躬身行礼中踏入车厢时,他们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移动城堡。
列车缓缓开动,驶离了纽约的繁华。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单调而富有节奏,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中反而成了最清淅的背景音。
诺诺靠在窗边,单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先是纽约郊区那些涂满了涂鸦的、破败的砖墙,然后是新泽西州那些沉默的工业区,锈迹斑斑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象是旧时代的钢铁巨人的骸骨。
她转过头,看向车厢另一边的路明非。
他已经换回了最普通不过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脏兮兮的匡威帆布鞋。他的行李很简单,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双肩背包,旁边还靠着一个与他画风完全不符的加长黑色网球拍包。
奇怪,他带个网球拍包干嘛?诺诺的眉梢微微挑起。这家伙看上去浑身上下没有一根运动神经的样子,文档里也从没提过他会打网球。
路明非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沙发座椅里,双脚随意地翘在对面的座位上,戴着耳机,手里捧着一台psp,专心致志地打着游戏。
那个在纽约公寓里懒散却带着一丝疏离感的少爷,那个在派对上披上风衣后气场判若两人的君王,此刻都消失不见了。他又变回了那个诺玛文档里人畜无害的、甚至有些颓废的衰小孩路明非。
仿佛之前那惊心动魄的四十八小时,只是一场华丽的梦。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诺诺绝不会相信,这几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会属于同一个人。
-----------------
伴随着火车的奔驰,阳光逐渐升高,将铁轨映照得亮白刺眼,车厢里的温度也随之变得暖洋洋的。当列车平稳地驶过费城郊区时,它在站台前缓缓停了下来。没有广播,没有其他乘客,只有几位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推着餐车,安静地等侯在月台上。
车门打开,午餐安静的送了进来。精致的白瓷盘上盛放着火候完美的香煎带子配黑松露酱,主菜是五分熟的惠灵顿牛排,旁边还搭配着一小份用料考究的恺撒沙律。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侍者们布置好一切后便躬身退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诺诺和路明非相对而坐,在沉默中解决了这顿堪比米其林三星的午餐。窗外的景致已经从工业地带过渡到了大片的绿色田野和稀疏的农庄。
漫长的下午,时间在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韵律中被拉长。诺诺靠在窗边假寐,阳光在她酒红色的长发上跳跃。而路明非则始终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仿佛那小小的屏幕才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当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时,列车再次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停靠。这一次,晚餐被送了上来。经典的法式洋葱汤,主菜是油封鸭腿配焗烤土豆,甚至还有一小瓶年份不错的波尔多红酒。
车厢内的灯光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柔和的暖光将这小小的空间映照得如同一个高级餐厅的包厢,窗外则是迅速沉入暮色的苍茫大地。
餐后,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车厢。
随着夜色渐深,城市的光污染被彻底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宾西法尼亚州连绵起伏的丘陵和阿巴拉契亚山脉的黑色轮廓。偶尔,能看到远处农舍孤独的灯火,象一颗颗坠落在黑暗大地上的星星。
-----------------
不知过了多久,路明非摘下了耳机,随手将游戏机放在了一边,单调的的铁轨撞击声重新涌入他的耳中。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窗边的那个侧影,安静地观察着她。
红发的少女正静静地看着窗外,急速掠过的零星灯火在她琥珀色的瞳孔中拉出转瞬即逝的流光。一缕发丝垂在她的脸颊旁,被窗外的月光映照得象是凝固的火焰。她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种冷清的光晕里,显得有些不真实,象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
这位师姐,是他踏入新世界后遇到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人。她可以象个小魔女一样,循循善诱地把他推向一个注定失败的告白舞台;也可以象个女王一般,开着法拉利从天而降,用最强势的方式为他逆转乾坤。她看似行事随性,实则心思缜密得可怕。
他看着诺诺在车窗上的倒影,那双深红色的眼睛仿佛也正通过倒影注视着他。
“师姐。”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淅。
“恩?”诺诺应了一声,没有转头,只是看着他在车窗上的倒影。
“之前文学社聚会,还有在纽约的事,”路明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散,“谢谢你。我知道你一开始是好心,想帮我收场。”
诺诺终于扭过头。她看着他,没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
“所以,我没有刻意对你隐瞒太多。”路明非看着诺诺的眼睛,那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认真,“就当是还你的人情。”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象是在观察诺诺的反应。
“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那些人,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我父母出于一种过度补偿的心理,留给我的一些资源。他们总觉得亏欠我,所以想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他耸了耸肩,“但你也看到了,有时候会把事情搞得很夸张,很麻烦。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路明非看着诺诺,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求的意味:“所以,这件事,能成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吗?我不想让学院误解我什么。在那里,我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新生。”
诺诺静静地听着。她知道,路明非的这番话半真半假。什么“父母的补偿”,什么“不喜欢麻烦”,都只是用来掩盖真相的精美说辞。
他在说谎。她知道他在说谎。他知道她知道他在说谎。
但她也听出了他话语里最内核的意思——他在主动向她示好,邀请她成为这个巨大秘密的共犯。
这才是这场对话最有趣的地方。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试探。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孩,他此刻的眼神真诚得看不出任何破绽,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为自己复杂家世而苦恼的、渴望普通生活的少年。
诺诺忽然笑了,笑得象只狡黠的小狐狸。
她很欣赏路明非此刻的态度。他没有因为被她撞破了秘密而惊慌失措,也没有试图用憋脚的谎言来遮掩。他坦诚地告诉她:我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但我愿意给你一个足够体面的台阶,希望你能配合我的演出。
衰小孩只是这个少年的伪装。他有自己的爪牙和獠牙,只是藏得极好,收敛起了所有的锋芒。他就象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那一角人畜无害,水面之下却可能隐藏着足以颠复一切的庞然巨物。
“好啊,”诺诺干脆利落地答应了,“李嘉图先生。你的秘密我保证守口如瓶。”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路明非对面的座位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脚翘了起来。
“不过,”她看着路明非,拖长了语调,“作为保守秘密的交换,你得当我的小弟……到了学校,你这个‘普普通通’的s级新生,可得任我差遣才行。”
“没问题,师姐。”路明非立刻答应,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有点衰的笑容。
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和白天截然不同。窗外的夜空中,繁星满天,火车正穿行在广袤的北美大陆腹地。
在这趟被清空了所有乘客的、孤独的列车上,一个无人知晓的攻守同盟在分享了秘密的少年和少女之间悄然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