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东京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五课的办公室里,空气凝滞,混杂着纸张、陈年灰尘与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嗡鸣,将一切都笼罩在毫无生气的惨白光线下。
佐伯凛子坐在自己的新办公桌前,桌上堆着几份厚重的卷宗。
几天前,东京发生了一起连环失踪案,现在失踪者的资料正在她面前摆着。
中村悠人,应庆大学政治经济学部四年级,学生会主席,其父是前任国会议员。
森川翔太,早稻田大学商学部四年级,关东地区最大连锁居酒屋品牌的唯一继承人。
九条隼人,无业,知名律师之子。
御园遥斗,早稻田大学商学部研究生,it新贵的独子。
每一个失踪者都不简单,相互之间还有关系,作并案处理后,现在由她负责,这是她第一次作为主导者,负责一件案子。
一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被轻轻放在她的桌角,打断了她的思绪。
“佐伯君,别绷得那么紧。”白河警官的声音温吞得没有一丝棱角,他脸上总是挂着那种老好人式的微笑。
“怎么可能不紧,这些家伙的关系都不简单,上头的压力很大,传到我这的力度不小。”
“那也得慢慢来,总不可能一天就把案子破了,要我说,这帮富二代就是搭伴去那个地方野营了,过一段时间自己就回来了。“
佐伯凛子揉了揉发疼的额角,“但愿如此吧。”
白河警官靠在旁边的文档柜上,状似无意地闲聊,“听说这次是上面特意点了你的名,让你来主导。真了不起啊,不愧是通过i类考试进来的精英,呐,说实话,上面有认识的人吧?”
佐伯凛子的手指在卷宗边缘无声地划过。
“没有。”她的回答简洁而冰冷。“我最开始申请的,是搜查一课强行犯搜查三系。但那边已经选了一位男性警员,所以我才被调到这里。”
“哦?三系啊……”
白河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原来就在那里。”
佐伯凛子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那白河前辈为什么……”
“那里的犯人啊,太吓人了。”白河摆了摆手,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我这个人,胆子小,实在应付不来,还是失踪案比较适合我。”
佐伯凛子低下头,没有接话,嘴上不说,她的心里却掠过一丝轻篾,身为警察,竟然说犯人吓人什么的,真没出息。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本懒散的气氛瞬间绷紧,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佐藤翔平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步伐沉稳。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了佐伯凛子的办公桌前。强烈的存在感让周围原本在摸鱼的同事也有模有样地装起忙碌。
“佐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佐伯凛子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让椅子向后滑出刺耳的声响。
“是!佐藤系长!”
佐藤翔平的目光在佐伯凛子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落在那张因为她起立过猛而轻微晃动的椅子上。他没有提高音量,只是用那贯有的、沉稳的语调开口:“坐下。”
“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佐藤翔平淡淡地补充道,“不必这么紧张。”
“非……非常抱歉!”
佐藤翔平没有在意她的道歉,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她桌上那份摊开的卷宗,
“之前那个失踪案,是你在办对吧?”
“是是的。“
“说说你的思路,打算从哪里入手?”
“报告系长!我打算先从失踪者周围的社会关系查起,包括他们的家人、朋友和最近有过接触的人。”
“可以。”佐藤翔平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她中规中矩的方案。“提醒你一点。”
他伸出手指,在森川翔太的资料上轻轻点了一下。
“这些失踪者的社会地位比较高,在询问的时候要注意问话方式和技巧。”
“是!我明白了!”
佐藤翔平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白河才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用手肘碰了碰还站得笔直的佐伯凛子。
“喂,人都走了,佐伯。“他调笑道,”你是不是喜欢佐藤系长啊?”
“请不要乱说!”
佐伯凛子立刻反驳,脸颊却有些发烫。
“那是我奋斗的目标,是我的偶象。”
她坐下来,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卷宗上,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偶象和恋人,是不一样的。”
警视厅的深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由速溶咖啡、尼古丁和疲惫汗水混合而成的气味。
佐伯凛子用力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她略显疲惫的脸。
她将森川正人那份笔录又看了一遍。那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在讲述时双目赤红,用嘶哑的嗓子反复咆哮着同一个名字。
松本清。
但是目前这个唯一的线索,从调查结果来看,似乎不是那么乐观。
履历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
高中毕业,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名下甚至没有任何一家注册公司。从警视厅能够调取的所有官方数据库来看,这个人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普通人。
她将森川正人那份笔录又看了一遍。那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在问询时双目赤红,用嘶哑的嗓子反复咆哮着同一个名字。
“就是他!松本清!翔太根本就不是失踪!一定是被他杀了。”
“你们一定要去查他!他不是普通人!他的势力很大,非常大!”
一个父亲的直觉,还是悲痛欲绝下的胡乱指控?
佐伯凛子将身体重重摔进椅子里,椅子的滑轮发出一声抗议的呻吟。
一整天的询问和调查,除了这位森川先生提供了明确的怀疑对象,其他几位失踪者的家属都茫然无措,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为何会突然人间蒸发。
线索在这里断得干干净净。
“白鸟前辈,”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挫败感,“这个松本清,根本查不出任何问题。森川先生会不会是……弄错了?”
白河警官没有抬头,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面前摊开的一摞摞纸质笔录上,指节粗大的手指缓慢地划过一行行文本,动作沉稳而专注。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凛子。”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把所有人的笔录,关于财务状况的部分,再看一遍。”
佐伯凛子愣了一下,但还是依言操作起来。她将几份电子笔录并排陈列在屏幕上,逐字逐句地对比。
“森川家,三个月前,向‘新都金融’借款五百万……”
“中村家,半年前,从‘金茂资本股份有限公司’申请了紧急贷款……”
“山田家……”
一条条记录看下来,佐伯凛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前辈……他们……他们最近都有过借贷记录。”
“而且都是从小型的放贷公司借的钱。”白河接过了她的话,他从一堆文档中抽出一张纸,推到办公桌的中央。
那是一张他自己手绘的关联图,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几家金融机构的名字,箭头最终都指向同一个节点。
“放贷的。”白河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专业感。“我刚刚托人查了这些公司的资金流水。它们都和一家叫做‘京华财务顾问股份有限公司’的金融咨询公司,有频繁且大额的资金往来。”
“金融咨询公司?”
佐伯凛子立刻法务局调取了商业登记簿,“注册地在金融区……业务范围是‘企业资金规划’、‘债务重组咨询’……没有放贷业务的许可。”
“当然不会有。”白河站起身,走到旁边空着的白板前,拿起一支黑色马克笔。“如果我猜得没错,这是一个非常经典,而且高效的防火墙结构。”
他在白板的最顶端,画了一个方框,在里面写下“离岸控股公司”,然后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顶层,是真正的所有者。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会在开曼群岛,或者新加坡,注册一家bvi公司。”
“这家公司的股东,登记的是专业的代持信托机构,从法律文档上看,这家公司和我们的目标人物没有一丁点关系。它是完全匿名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幽灵。”
佐伯凛子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白河的笔尖下移,在顶层方框的下方,画了第二个方框。
“中层,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家‘京华财务顾问股份有限公司’。一个本土的‘白手套’法人。”
他用笔敲了敲白板。
“你看,它的名字听起来很合规。注册在寸土寸金的金融区,业务范围全是高端咨询。公司的法人代表,大概率是一个签了终身保密协议、拿着高额年薪和巨额分红的职业经理人。”
“这家公司的唯一作用,就是作为一道隔离带。它持有下面所有放贷公司的股权,同时作为离岸公司资金流入国内的渠道。但它本身,绝不碰任何非法的放贷业务。”
佐伯凛子脑袋听得一阵头大,她没接触过金融犯罪,因此实在有些听不懂。
最后,白河在白板的最底层,并排画了五六个小方框。
他在其中两个里面,写上了“新都金融”和“金茂资本”。
“底层,就是这些直接和受害者接触的爪牙。注册五家,十家,甚至更多。每一家的资本金都卡在《放贷业务管理法》要求的最低门坎上。”他看向佐伯凛子,眼神锐利。“这样做的好处是什么?分散风险。就算其中一家被警方盯上,被取谛,也无伤大雅。砍掉一只爪子,很快就会有新的长出来。对于顶层的控制者而言,这不过是损失了九牛一毛。”
白河放下了马克笔。
白板上,一个清淅的三层金字塔结构呈现在眼前。
资金从顶端匿名的离岸公司,通过中间合法的咨询公司作为渠道,最终流入底层无数个负责“收割”的小型放贷公司。而利润,则通过相反的路径,被层层洗白,最终导入那个藏在迷雾中的幽灵账户。
“好厉害”佐伯凛子看着白板上的格子群发呆,“白河前辈,你怎么会懂这些?”
白河警官啜饮了一口咖啡,“我以前负责过金融犯罪,这种手段很常见。”
“不过,那些家伙实在是太狡猾了,我实在是玩不过,所以调走了。”
佐伯凛子顿了顿,“白河前辈,你好没干劲。”
“这才是上班的精髓,佐伯,老这么拼命,会把自己累坏的。”
白河见佐伯凛子根本没听自己的话,转头又开始看起白板上的内容,叹了口气。
佐伯凛子沉思片刻,理解了白河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前辈……你的意思是,这个金字塔的顶端……那个问号……”
白河转过身,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拿起那份关于松本清的、干净到无可挑剔的个人文档,用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块干净的履历。
“一个悲痛欲绝的父亲会凭空指认一个毫无关联的普通人吗?不会。”
“这家伙有问题。”
“不过,这种手法,一般都是搞金融犯罪的那些人会干的,这家伙明明只是个放贷的,手法竟然这么专业。”
“而且,。”白河前辈在最底层上一个名字叫做松本金融的点了点,“松本金融,这家伙并没有置身事外数钱呢。”
“太嚣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