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飘着陈年老酒混着酱牛肉的咸香气息,木梁上蛛网层叠,霉味裹挟着油腻腥气直钻鼻孔。
楚河拾阶而下,靴底轻叩木板发出微响,破旧窗板被穿堂风撞得哐当作响,倒把这声动静盖了。
楚河目光扫过,在墙角那张桌停住。
左首坐着个络腮胡大汉,一道刀疤狰狞地从眉骨贯穿至下颌。
络腮胡对面是个尖嘴猴腮的瘦子,正捏着块酱牛肉往嘴里塞,油光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
“嘿嘿,可惜了。”瘦子灌了口酒,齿缝里漏着话:“那老东西还天真的求我们放过他全家,让他学狗叫,他真就趴在地上汪汪叫。”
“你们刚才提到的女子,现在何处?”
络腮胡与瘦子闻声转头,先是一愣,随即络腮胡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哪来的愣头青?敢管你爷爷的闲事?你——”
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十五年,最厌恶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
话音戛然而止。
络腮胡后颈寒毛瞬间倒竖,那是走夜路被毒蛇锁定的直觉。
他瞳孔骤然收缩,只来得及瞥见一道寒光掠过桌面——那剑快如腊月里抽在脸上的朔风,快得他喉间先泛起刺骨凉意,等血线顺着喉结蜿蜒滑落时,才听见“嗤”的一声轻响。
“扑”
络腮胡整张脸砸进盛肉的油碟里,血珠混杂着卤汁溅上瘦子的鼻尖。
瘦子手里的酱牛肉“啪嗒”掉在桌上。
他跟跄后退,后腰撞翻长凳,手忙脚乱去摸腰间短刀。
指尖刚蹭到刀鞘,便觉喉间一凉。
楚河的剑不知何时已到了他面前,剑尖挑开衣领,在锁骨处略作停顿,冰冷的触感令瘦子瞬间僵直。
“女子在哪?还有那对夫妻住在哪?”楚河的声音冰冷刺骨。
瘦子喉结动了动,猛地暴喝一声,短刀“唰”地抽出半截!
他练过几天把式,知道此刻唯有先下手为强,然而刀锋才露半截,便见剑光一闪。
楚河手腕轻旋,剑锋精准粘贴瘦子持刀的右腕,自下而上斜斜一撩。
“嚓-咔!”
皮肉撕裂裹挟骨头断裂的脆响传来,半截手掌连着短刀‘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啊——!”
瘦子捂着断腕蜷缩在地,额头抵着桌腿痛苦撞击。
楚河蹲下身扣住瘦子的下巴:“我数到三。”
“一。”
瘦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真不知道啊!”
“二。”
楚河的拇指碾过瘦子的下颌骨,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响。
“两个时辰前就送到城中马府去了,那对夫妻住在城里唐人巷第三户。您——”
最后映进瘦子瞳孔里的,是那柄还沾着络腮胡血迹的剑锋。
酒肆霎时静得能听见房梁落灰的“簌簌”声。
几个酒客缩在墙角,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楚河用瘦子的衣襟擦净剑身,长剑入鞘时发出“嗡“的轻鸣。
他垂眸扫了眼地上两具尸首,低低念了句“马府”,转身向门口走去。
路过跑堂的时顿了顿,摸出块碎银丢在托盘里:“酒钱,再劳烦处理了。”
银钱撞在瓷盘上的“叮“声,惊得跑堂打了个激灵。
等他再抬头,店门处只馀一道青衫残影,以及青砖地上两具渐渐冷却的身体。
…………
青石板路泛着灰青色泽。
楚河牵着枣红马拐进唐人巷时,风正卷着槐叶试图钻入靴底。
叶尖沾着潮气,凉得后颈发紧。
抬头望天,浓云低垂,空气中浮动着腥甜气息,正是暴雨将至的闷窒。
唐人巷的灯笼在风里打旋儿,第三户院门前的春联早已褪成惨白,门框上还残留着几道新鲜的抓痕——象是有人被强行拖拽时指甲奋力抠刮留下的印记。
楚河松开马缰,掌心还留着缰绳勒出的红印。
院门虚掩着,未等他推,风已抢先撞入。
院内景象映入眼帘时,楚河的呼吸骤然停滞了半拍——院里碎裂着一个药罐,褐色药汁泼洒在台阶下,已然凝固,结成一层硬壳。
供桌倾翻在墙根,“苏氏之灵位”的木牌被踩进泥泞,“苏”字上还粘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东厢房的门敞着。
楚河跨进去时,脚底下“咔嗒”一声——是块碎瓷片,沾着暗红的血。
男人趴在地上,后背插着柄短刀。
他右手竭力向前伸展,指尖距离女子的手只差半寸。
女人倚在床头,额角一道裂痕,从眉骨贯穿至鬓角。
血将枕头浸染成暗褐色,发间一支银簪歪在枕畔,尾端刻的“苏”字被血污糊住半边。
她左手攥着半块绣帕,帕角线脚密,针脚都走匀了,该是绣了好些日子。
楚河蹲下身,伸手替男人合上未能暝目的双眼。
指节触到那冰冷僵硬的皮肤时,倏然想起一句话:这世间最苦的并非生离,而是死别之际,连指尖相触都成了奢望。
他就这样蹲着,听着风卷槐叶拍打窗棂的声响,直至膝盖麻木才缓缓起身。
墙角倚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
他抄起来往院角走,第一下刨土震得虎口发麻,第二下带起混着草根的湿泥。
一锄狠过一锄,土坑很快深过膝盖。
男人的尸身早已僵硬。
楚河托住他后腰,臂弯穿过腋下,如同抱起一个冻得结实的米袋。
他一步步走到坑边,轻轻将男人放了下去。
转身再抱女人时,她额角的血痂蹭在他青衫上,染出块暗印。
楚河小心翼翼地将女人安放在男人身旁,让他们的手再次得以靠近。
最后一锄土拍实,楚河在微微隆起的土堆前静立良久。
风卷着槐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他凝望着土堆,脑海中忽然闪过从前听人说过的话:“这江湖,刀快的吃刀慢的,钱多的压钱少的,平头百姓不过是砧板上的肉。”
风向陡然转变,卷着槐叶扑向他的面庞,他却感到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楚河摸出酒囊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灼得眼底一片清亮。
他将酒囊挂在坟头,对着土堆肃然拱手:“等我,去讨个公道。”
院外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楚河挽起垂落的缰绳,翻身上马。
马蹄声碎,朝着城中马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唐人巷第三户的院门敞开着,风推得院门咯吱摇晃,似有伫立的人影,微微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