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克修斯的话音刚落,瓦赫唐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便从了望台下方传来。这位年轻的佐治亚贵族几乎是一步踏上了平台,他铠甲上还沾着敌人的血迹,脸上混合着未散的杀气和巨大的屈辱与困惑。
“殿下!”瓦赫唐愤怒且激动的声音传来,至于贵族的礼节那更是一点也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准我们出战?!前面不让我们攻城,导致敌军的援军顺利到达。现在敌军的援军已经到了,而且还在下面挑衅,侮辱女王,还有您!您看看下面!我们有一千勇士!我们佐治亚的战士,从不畏惧死亡,只怕耻辱地活着!您让我们像懦夫一样躲在这里,听着敌人的辱骂,这比杀了我们还难受!”
阿莱克修斯缓缓转过身,他平静的看着瓦赫唐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没有斥责,也没有解释,他只是伸手指向了了望台边缘的一张简陋木桌,然后走到桌前。桌上,铺开着一张刚刚绘制完成的羊皮纸地图,上面清淅地标注着敌我态势、兵力配置,以及几条用红色颜料重点勾勒出的线条。
“瓦赫唐将军,你看这里。”阿莱克修斯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里泽与特拉比松之间的几个点上,“根据我们的人最新送回的情报,以及我对特拉比松守军规模和补给能力的测算,斯蒂芬诺斯带来的部队,应该是特拉比松能动用的全部机动兵力,大约一千八百人。而且他们为了尽快赶到里泽,必然是轻装简行的,因此,再考虑到里泽城的情况,所以他们携带的粮草必定不多,我估计,他们最多能够支撑十天。”
他的手指又移向地图上里泽以西、特拉比松周边的几个沿海据点。“而我们的另一支舰队在几日前就与我们分开这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他们是去执行什么任务,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他们执行的是封锁任务,他们切断了这里、这里,和这里。”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科提奥拉、奥伊纳翁等名字上,“这意味着,只要顺利拿下这些地区,特拉比松就会事实上变成一座孤城,不会再有任何援军,也不会再有任何的大型的补给或支持能够绕开我们从海上运入,至于陆路,那我祝他们好运。”
最后,他抬起头,双目直视着瓦赫唐的眼睛:“我们在这里,不是在扮演懦夫。我们是锁链,是铁砧。从踏上里泽港的那一刻我们的任务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特拉比松所有的机动力量全部引出来,并且牢牢的钉死他们,前几天意识没有告诉你以及佐治亚的勇士们,就是担心被敌人提前得知了我们的计划从而造成不必要的波折。我们在这里耗光他们的粮食,磨尽他们的士气。当西线的‘铁锤’回师,与我们会合之时……”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下来:“我之所以不让你们在几天前就攻城,是因为我相信佐治亚勇士们的实力,是因为,我要的不只是里泽,我要的—是整个特拉比松!一个完整的特拉比松!”阿莱克修斯走到瓦赫唐面前,尽力的将自己的手往上伸,想拍一拍他的肩膀,突然发觉貌似够不到,于是转身将手指向了下方的士兵们:“而你以及佐治亚的勇士们,不应该消耗在特拉比松的坚固城墙上。我们可以在这里,在里泽这个防御能力不强但是地理位置又足够重要的的城市,在他们缺少所有物资的情况下将他们给轻松的解决掉!”
瓦赫唐怔住了。他脸上的愤怒和屈辱如同被冰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升腾的、巨大的震撼。他低头看着地图上那清淅冷酷的标注和推演,再回想之前殿下一系列反常的命令——分兵、快速攻克据点、抢占高地建营、围而不打……
他之前只看到了眼前的战斗,而殿下,已经在布局整个战争。
一股混杂着羞愧、钦佩与感动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猛地站直身体,右手重重捶胸,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殿下…是我愚钝,质疑了您的战略!乔尔卡泽,及麾下所有佐治亚战士,将如磐石般坚守于此,直至最后一刻!您的意志,就是我们的剑锋所指!”
---
他心中的怒火,在第一次进攻受挫后,在鲜血和耻辱的浇灌下变得得更加炽烈。这之后虽然靠着辱骂宣泄了一部分,但是敌军完全不搭理的状态却反而更加的刺激了他。
于是在这之后的第二日,斯蒂芬诺斯就展开了对港口方向以及后面山头上的科穆宁营地的正式进攻,一反先前试探谨慎的态度,他要将科穆宁家的小鬼亲自活捉然后刺瞎他的双眼,就跟他的父亲一样!
但是第一日的进攻,完全是一场噩梦。他派出的五个百人队,试图仰攻那座该死的山丘营地。他们艰难地穿过营地外围被刻意清理出的、毫无屏蔽的斜坡,迎接他们的是从木栅后方精准抛射而来的、密集的箭矢和标枪。佐治亚人的复合弓和罗马老兵稳健的投枪,在居高临下的优势下,化为了死神的收割镰刀。
士兵们举着盾牌,艰难地趟过浅浅的壕沟,却被那些狰狞的、交叉摆放的拒马严重阻碍了步伐。阵型不可避免地拥挤、混乱起来。好不容易靠近木栅,等待他们的是从孔洞中猛然刺出的长矛,以及从墙头狠狠砸下的各式滚木礌石。进攻部队在营地外围丢下了近百具尸体,连墙皮都没能摸到,便狼狈地溃退下来。
“废物!一群废物!”斯蒂芬诺斯在阵前气得暴跳如雷,亲手砍翻了一个逃在最前面的十夫长,“他们只有那么点人!就算是用尸体堆,也要给我堆上那道墙!”
当夜,他召集军官,制定了新的战术。第二天黎明时分,攻击再度开始。这一次,他调集了军中所有的弓箭手,进行压制射击,同时派出两支敢死队,携带斧头和钩索,现将外围的拒马全部勾走,勾不走的则直接砍倒,然后重点突击营地看似最薄弱的东南角,并辅以火攻。
战斗一度变得激烈。火箭如同流星般划过天空,钉在木栅上,引燃了几处木头。但守军应对得极其从容。早已准备在墙后的水囊和湿泥被迅速复盖上去,火焰很快熄灭。而对于重点突击的方向,瓦赫唐亲自率领一队最精锐的佐治亚战士作为预备队,在敌军攀爬最猛烈时,突然打开内侧的寨门,发起了一次凶狠的反冲击,将突入的敢死队尽数砍杀在栅墙之内,随即迅速退回,紧闭寨门。敌军的第二次攻势,再次以惨重的损失告终。
然而这里毕竟只是依托于废弃的罗马要塞简单加固之后的营地,还是有防御相对薄弱的地点的,经过持续的进攻敌人也已经发现了这些薄弱的地点,并针对性的展开了进攻。连续两日的激战,守军也出现了数十人的伤亡,在敌军连续不停的进攻下,守军的疲惫开始蔓延。但整个防御体系依旧稳固如初。老利奥组织起所有非战斗人员,负责救护伤员、输送箭矢、修补工事。阿莱克修斯则始终坐镇营地中央的了望台,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场,时刻把控着整体的局势,并针对性的下达关键的指令,调动预备队或加强某个方向的远程火力。他的平静,也让整只部队能够在敌人持续的进攻下保持镇静,阿莱克修斯也成为了所有守军的精神支柱。
到了第三日,斯蒂芬诺斯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后勤官却在此时战战兢兢地向他报告,随军携带的粮草已经消耗近半,而里泽城内的存粮也并不充裕,前几天就排出去的运粮官一直也没有回信。如果还不能尽快解决战斗,且特拉比松方向的粮草也还没有运过来的话,他们只剩下撤回特拉比松这唯一一条路了。
时间,不再站在斯蒂芬诺斯这一边了。
“全军出击!所有人!包括里泽城里的守军!都给我压上去!”斯蒂芬诺斯双眼赤红,声音嘶哑,“今天日落之前,要么攻破这座该死的营地,要么就死在墙下!谁敢后退一步,我亲自砍了他!”
凄厉的号角声吹响了决死的进攻。黑压压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向山丘。这一次,攻势前所未有的凶猛。守军的箭矢如同泼水般倾泻,也无法完全阻挡这人海的推进。敌军士兵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冲击着木栅,用身体撞击,用武器劈砍。几处木栅在反复冲击下开始摇摇欲坠。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山坡上已然尸积如山,鲜血浸透了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守军的体力消耗也达到了极限,防线数次岌岌可危,但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被预备队或阿莱克修斯精准指挥的局部反击稳住。
当夕阳再次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时,斯蒂芬诺斯发动的最后一波,也是最具绝望色彩的冲锋,依然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粉碎了。残存的敌军士兵,无论军官如何呵斥砍杀,也再也提不起一丝冲锋的勇气,如同退潮般溃败下去,只留下漫山遍野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员。
斯蒂芬诺斯呆呆地骑在马上,望着那座在夕阳馀晖中依然矗立、如同被血洗过一遍的营地,仿佛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怪物。三天,超过六百人的伤亡,这已经占到军队总数的四分之一了,却未能撼动其分毫。一股冰冷的寒意,第一次压过了他心头的怒火。他知道,在没有攻城器械的帮助下仅凭士兵们硬冲,他确实无法拿下这里。
但是,他能撤退吗?放弃里泽,意味着将东方门户拱手让人,意味着他带着过半的特拉比松的守军出来,却损兵折将、一无所获地回去。总督叔叔会如何看他?城里的那些政敌会如何攻讦他?他不敢想象。
于是,局面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僵持形成了。特拉比松军无力再攻,却也不敢撤,只能暂时撤回里泽城中,并在科穆宁军的营地外侧保留了一只小部队维持威慑,于此同时自身还陷入了后勤和士气的双重困境。
僵持的第四天清晨,海面上发生了变化。
一直游弋在港口外海、对里泽形成海上封锁的那支科穆宁舰队,突然升满了帆,向着西方开始移动,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海平在线。
这一动向立刻被报告给了斯蒂芬诺斯。他先是一细,随即心中猛地一沉,为什么是往西边去的?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但他立刻强行压下了这份不安,转而对着周围面露疑惧的军官和士兵们,挤出一个充满信心的笑容,大声宣布:
“看!他们跑了!佐治亚人抛弃了那个科穆宁家的小杂种!他的舰队逃跑了!他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军了,瓮中之鳖!特拉比松的援助不日就会抵达,胜利终将属于我们!”
他的话语起到了一些作用,军中低迷的士气似乎回升了一些。士兵们开始交头接耳,脸上重新浮现出希望。
然而,这股虚假的希望,在两个小时后,被彻底击得粉碎。
山丘营地那一直紧闭的寨门,突然洞开!
“他…他竟敢出来?!”斯蒂芬诺斯看到这一幕,心头的不安感瞬间飙升到顶点。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科穆宁小子凭什么敢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主动出击?除非…
他来不及细想,求战的本能和挽回尊严的渴望让他立刻下令:“快!集结部队!出城迎战!碾碎他们!”
就在城内一片忙乱,士兵们匆忙集结,军官们大声呼喝之时,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从里泽城的西面狂奔而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形:
“大人!不好了!西面!西面来了大批军队!数量…数量起码有两千人!旗帜…打着的是科穆宁的双头鹰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在里泽城西侧不远处的海岸高地上,一面、两面、无数面黄底黑鹰的旗帜,从远处缓缓升起,紧接着,密密麻麻的士兵数组出现在高地边缘,他们盔甲鲜明,刀枪耀目,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俯瞰着陷入绝境的里泽城和城外的特拉比松大军。
阳光照在那片新出现的、严整而充满杀气的军阵上,也照在斯蒂芬诺斯·加布拉斯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上。
完了。
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