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贝子府的书房,接连几日都笼罩在低气压中。瓷器碎裂的声音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沉默。胤禟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眼神阴鸷,反复咀嚼着那份挫败与不甘。
幕僚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新搜集来的情报:“爷,虽然那真正的玻璃工坊还没找到,但我们从别的渠道,查到些蛛丝马迹。‘玉华阁’明面上的生意收缩后,其资金流向虽隐秘,但有几笔大额款项,通过几个看似不相干的江南钱庄,最终都汇往了广州十三行一个名叫‘陈记’的商号。”
“广州?十三行?”胤禟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继续说!”
“奴才顺着这条线往下查,发现这‘陈记’商号近半年来,与英吉利、法兰西的东印度公司来往甚密,采购了大量非香料、非丝绸的古怪货物,清单上有……石英砂、纯碱、还有几种名称古怪的矿粉,以及一些特制的耐火黏土。而且,他们还在暗中招募熟悉海外地理、尤其是南洋婆罗洲一带的落魄文人和水手。”幕僚压低声音,“爷,您看这……”
胤禟的手指猛地扣紧太师椅的扶手,关节泛白。石英砂、纯碱、耐火黏土……这些不正是制作琉璃,或者说那玻璃镜可能需要的原料吗?还有婆罗洲……那是一片化外之地,蛮荒烟瘴之所!
一个惊人的猜想在他脑中炸开!
那玉檀,她不仅仅是想靠着玻璃镜在京城立足赚钱!她采购这些海外原料,招募熟悉南洋的人手,其志恐怕根本不在大清!她是想……是想在海外另起炉灶!那婆罗洲,莫非就是她选中的地方?!
好大的野心!好大的胆子!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骇然,席卷了胤禟。他原本以为玉檀只是在争宠、争利,如今看来,她图的可能是颠覆,是再造乾坤!
“好一个玉檀!好一个蛇蝎心肠的狂徒!”胤禟咬牙切齿,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难怪她处处留有余地,不与爷正面死斗,原来她的根,早就想扎到海外去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急速踱步。既然知道了她的命脉所在,那就绝不能让她得逞!
“广州那边,我们能动用的人手和关系如何?”胤禟停下脚步,眼神狠厉。
“回爷的话,两广总督衙门和我们素有往来,海关监督那里也能递上话。爷的意思是……”
“立刻传信过去!”胤禟斩钉截铁,“找个由头,查封那个‘陈记’商号!所有货物,一律扣下!所有与‘陈记’有关的船运,特别是前往南洋的,严密监控,必要时可以‘海盗猖獗’或‘违禁出海’的名义,直接扣押!”
他脸上露出一抹残酷的冷笑:“爷倒要看看,断了她的原料,堵了她的海路,她这海外建国的春秋大梦,还怎么做下去!这就叫釜底抽薪!”
“是!奴才这就去办!”幕僚精神一振,连忙领命而去。这一招直指要害,远比在京城跟她小打小闹要高明得多!
……
数日后,广州港。
一艘悬挂着“陈记”旗号的福船正准备扬帆起航,船上装载的正是玉檀工坊急需的一批高纯度石英砂和特制耐火砖。船老大站在甲板上,指挥着水手做最后的检查。
突然,几艘水师的快船飞速驶来,不由分说便靠帮跳舰,一队如狼似虎的水师官兵冲了上来。
“所有人都不许动!奉海关监督大人令,‘陈记’商号涉嫌走私违禁货物,所有船货一律查封扣押!船上人等,全部带回衙门问话!”为首的武官厉声喝道。
船老大脸色骤变,试图上前理论:“军爷,是不是搞错了?我们‘陈记’一向守法经营,货引俱全,从未……”
“少废话!拿下!”武官根本不容分辩,挥手令手下拿人。
水手们试图反抗,立刻被刀枪逼住,船上顿时一片混乱。最终,福船被拖走,船老大和几名核心水手被锁链铐走,那批珍贵的原料,自然也落入了官府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广州城内,“陈记”商号也被官兵团团围住,账册、货物被查封,掌柜和伙计全部被羁押。
消息通过飞鸽传书和紧急信使,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京城。
……
玉檀的偏院内,挽秋拿着刚收到的密信,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
“姑姑,广州急报!‘陈记’被查封,我们预定的一船关键原料被海关扣押,船老大和掌柜都被抓了!对方用的名义是……走私违禁。”挽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急,“这一定是九爷搞的鬼!他查到了我们的海外渠道!”
玉檀正在翻阅一本她自己编写的、关于基础物理力学的启蒙小册子,闻言,她缓缓合上书页,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如同结了一层寒冰。
“动作倒是快。”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凛冽,“看来,我们这位九爷,也不全然是莽夫,总算找到了点像样的门路。”
“姑姑,现在怎么办?那批原料对我们下一步扩大生产至关重要!而且‘陈记’暴露,我们海外的很多布置都会受到影响!”挽秋急切道。
玉檀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略显萧瑟的树木,沉默了片刻。
“我们之前准备的‘备用方案’,启动吧。”她转过身,语气果断。
“备用方案?”挽秋一愣。
“我记得,‘陈记’明面上的东家,是一位早年移居南洋的华商后人,身份清白,与我只是‘合作’关系,对吧?”玉檀问道。
“是,表面上看是如此,所有契约文书都经得起查。”
“那就好。”玉檀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立刻让我们在都察院的人,上一道折子。不要弹劾九爷,只弹劾广州海关监督,滥用职权,勾结地方,罗织罪名,敲诈勒索守法商户‘陈记’,致使商路阻塞,影响朝廷税收,有负圣恩。”
她顿了顿,继续道:“同时,让我们在江南的关联商户,联名向两广总督衙门喊冤,将事情闹大,就说是海关监督索贿不成,恶意报复。再把‘陈记’这些年依法纳税、为朝廷采买海外珍奇的账目副本,抄送一份给广州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经理。”
挽秋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玉檀的意图:“姑姑的意思是……借力打力?用朝廷的规矩和洋人的压力,反过来将他一军?”
“没错。”玉檀点头,“九爷能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我们也能。这天下,终究不是他九爷一手遮天。皇上最恨官员贪墨坏法,阻碍商路。至于洋人……他们与‘陈记’有生意往来,利益受损,自然会向官府施压。我们要把‘走私’这盆脏水,给他泼回去!”
这一手,并非直接对抗,而是利用规则和更大的利益网络进行反制。将一场阴私的打压,变成一场台面上的官司和外交纠纷。九爷的手再长,也要顾及朝廷法度和洋人的反应。
“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安排!”挽秋精神振奋,立刻领命而去。
玉檀重新坐回桌前,目光落在那本启蒙教材上。她知道,与九爷的斗争已经升级,从京城的内宅阴私,延伸到了更广阔的官场和海洋。
断我原料?堵我海路?
可惜,你晚了一步。我播下的种子,早已不止一处。你封得住广州的“陈记”,却封不住我已经悄然启动的,更多、更隐秘的渠道。
这场釜底抽薪,抽到的,恐怕不是你想象中干涸的河床,而是隐藏在平静水面下,更汹涌的暗流。
海外的惊雷,不会因你一道命令而止歇。它只会积蓄更大的力量,在未来的某一天,以更震撼的方式,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