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大杂院里各家各户都是黑漆漆的,唯有最里头的苏家油灯还亮着。
有人进了院子。
挥手,没上油的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周围邻居家依稀传来几声抱怨。
苏晨毫无愧疚感。
烛光通过打开的门照在他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滤镜,长眉,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不明的情意。
他一进来,目光就被桌子上白纸包着的大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爹,你骗了哪个冤大头?”
不等苏半仙说话,苏晨好看的长眉微微皱起,忧心忡忡:
“打听清楚底细了没,别惹到不该惹的人,这几天胭脂胡同那边事多,我不会常在家里,要是有人打上门了怎么办?”
苏半仙:……
这臭小子,胡说什么呢!
他一向谨慎,怎么可能会贸然行事,至于今天被人找上门……那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高深莫测的摸了两下胡须,笑骂:
“哼,你爹我曾得梦中神人所传卜筮之术,别的不说,趋吉避害一流,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这话骗骗外人算了。”
苏晨毫不留情,指着桌子底下,左边桌角垫着本黄色的册子,破破烂烂,连封面上的书名都看不清楚:
“诺,谁家神人传的秘籍会用来垫桌脚,还花了两块大洋!”
他记忆深刻——谁连续两个月都只吃白菜清汤,啃玉米面窝窝头,饿到走路都打晃都会记忆深刻的。
“你爹我摆摊的地方,一窝子穷鬼,我倒是想找个冤大头骗,也得有这个有钱的冤大头。”
苏半仙彻底破防不装了,伸出五根手指来。
“这可是五十块大洋!”
“不是爹赚来的,那是谁?”
苏晨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还没打开就闻到一股肉香,他麻利的解开麻绳。
满满一包肉食。
最上头是一只卤鸡腿,喷香油润,父子俩都多看了两眼,喉结上下滑动。
“跟着胡老大给寻芳馆办了桩事,寻芳馆不如会仙堂大气,没给什么钱,只请了桌席面,我拣了些干净的肉带回来。”
就是吃剩下的菜。
可别小看。
给他们这些喽喽吃的席面,肉菜能有几个?
当桌都不够吃,他却还能拿回家这么多,已然是一等一的能耐。
苏晨伸手捏了块肉片塞进嘴。
忽然想到什么,肉都顾不得细品,狠嚼几下咽下去,急忙开口:
“等等,珍珠呢?这些大洋该不会是她从方家弄回来的吧?”
平常有肉吃的时候,苏珍珠隔着几百米都能闻着味儿,这会儿却不见人,实在让人多想。
“你啊,也太小看你妹妹。”
苏半仙摇头表示不满:
“珍珠哪有那么蠢,这会儿拿能拿多少,还容易被发现,等她成了方家少奶奶才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方少爷不是快回国了吗,珍珠怕夜长梦多,去方家给方太太吹风去了。”
“也是,珍珠谨慎。”
寻常人听到都觉得不好意思的话,苏晨却接的自然非常。
那就奇了怪了。
钱不是苏半仙骗冤大头得的,也不是珍珠从方家弄来的,那总不可能是天上掉的吧?
居然还真是!
…………
“我还有个堂妹?”
“恩。”
“堂妹不仅是从国外回来的,还很有钱?”
“没错,很有钱。”
苏半仙的头高高昂起,像只骄傲的大公鸡,只可惜嘴巴上的油渍没擦干净,有些破坏氛围。
“我不是早和你说过,我们家从前也是北平城有名的富贵,吃香的喝辣的,衣服不是绸子就是缎子……”
苏晨低下头,没好意思说之前听是听了,半点没往心里去。
他还以为苏半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毕竟,他生下来的时候,苏家的富贵早就烟消云散,连点渣子都没留下。
而苏半仙,在江湖上坑蒙拐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哪有半分富贵子弟的样子。
这边,苏半仙回忆够了当年的潇洒富贵,把话转进正题:“总之,家里是有这个富贵的根气的,没落在你爹我身上,好在你淮山叔在国外有了出息。”
“可惜我这好弟弟,没等到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就客死他乡了。”
说着眼圈有点泛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饶是苏半仙这般算不上好人的心中也有柔软之处。
就是对血缘亲人的爱护怜惜。
苏晨第一次听说这门亲戚,倒是没他爹这么动情,不过看着那五十块大洋,心里也信了大半。
说句不好听的话。
现在,道上十块大洋可以买一个人的命。
苏家三口,还不值五十块呢!
所以,家里是真交了好运,有个大沃尓沃亲戚从国外回来了!
前街茶馆,说书人常说的老掉牙段子一样的故事突然发生在自己家,苏晨傻坐在凳子上如坠梦里。
突然,冷不丁抓住苏半仙的手:
“爹,我堂妹说了什么时候再来吗?”
“你别乱叫,没对过年龄呢,说不准是你堂妹还是堂姐。”苏半仙拉长声音吊儿子胃口。
却被苏晨焦急打断:
“一个称呼关心它做什么,只要能攀上这个富贵亲戚,别说叫一声堂姐了,我叫祖宗都行。”
“最重要的是绝不能放过这个机缘。”
“淮山叔若是还在,我们两家的关系自然好说,他女儿一出生就在国外,和我们可是什么感情都没有!”
他越说越着急,站起身来回转圈:
“刚见面,淮山叔又要办丧事,人家对我们肯定是客客气气的,这会儿不联系感情,等丧事弄完还有我们什么事?”
“这,这不能吧。”
苏半仙愣了,呐呐道:
“北平城就剩下我们几个苏家人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谁说人家不认这个亲了,只是这亲戚之间相处,有感情的和没感情的怎么能一样。”
“有的可以跟着吃香喝辣,还能被提携一并飞黄腾达,有的只能年节上门讨秋风得点东西。”
苏晨很清醒,给老爹分析:
“现在,正是我们和堂妹处感情最好的时机。”
“怎么说?”
“你想想啊,淮山叔刚走,堂妹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回国,正是最孤单,最需要家人的时候。”
“当然,不能指望堂妹主动亲近我们,我们得主动去亲近堂妹,多关心关心,走动走动,这不,感情就出来了啊。”
苏半仙越听越觉得是这个理。
暗自后悔没抓住机会。
又绞尽脑汁回忆白天的时候,他有没有说错话做错事,千万不能给苏宁留下不好的印象。
什么,说他太谄媚?
那不只是他堂侄女,更是苏家的财神爷,不,财神娘娘。
要供起来的!
父子俩达成共识,顿时肉也不吃了,在灯下互相出主意,内核思想就是要更好、更有效率的讨好苏宁。
要讨好中带着重视,重视中透着亲近。
亲近中最好带着一丝温暖……
“可惜珍珠不在,不然女孩子间更好说话些。”
苏晨灌了口水润嗓子。
“不用可惜。”
当爹的大手一挥:“明天就把珍珠叫回来就是,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在方家肯定也待不住。”
闻言,苏晨却有些尤豫,怕因此眈误了珍珠的事儿。
方家家境富裕,唯一的嫡子却和他家有婚约,具体原由已经不清楚,可不管怎样,这份婚约是实打实得到两家承认的。
前些年还好。
等方林出了出国求学,方家的态度便一年比一年暧昧起来。
连方林快回国的消息,都是他从外头打听来的。
方家也没想着通知珍珠一声。
这桩婚事恐怕有变。
想到这里,苏晨眼中划过一丝狠辣,姓方的一家子要是敢悔婚,他绝对不会让方家好过。
象他这种人,成事难,坏起事可是容易的很!
“再说了,堂侄女财大气粗,方家要是知道大概也乐意珍珠回来。”苏半仙似有深意的又说了一句。
苏晨想了想,索性也点头同意。
消息传过去让方家有所忌惮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