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待?”
刘邈疑惑的听着鲁肃前来汇报的事情。
“什么交待?他袁尚发布那般可笑的“迁胡令”,玄德好心帮他擦屁股,他现在要来和朕要交代?”
正如刘备预料的那样,刘邈直接大手一挥:“当初他们割地的时候,朕只说了不让袁军前往右北平,可没说不让汉军前往幽州!”
“告诉袁尚,他要是不满意,亲自来金陵找朕!若是不敢来,不管做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的把屁股抬高受着!”
鲁肃对刘邈的回复并不意外,无非就是要想些什么措辞,将刘邈的粗鄙之言变成能够登堂入室的国书……
“此外,告诉沿岸将领,若是有河北百姓过来,一律主动接受。”
“他河北的地不够,中原的地总是够的!”
刘邈不愿意折腾大汉的百姓,可不代表不愿意去折腾袁尚他们。
相反,只要是能让对方头疼的,那刘邈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
“也告诉玄德,反正东北那边人少,要他放心多吸引些人口。剩下的事情,不用他操心!”
袁尚若是真的敢发兵幽州,那刘邈敢保证,大汉的骑兵绝对要比袁军抵达柳城之前抵达邺城!
鲁肃大致明白了两封信究竟怎么写,回过神来看着刘邈,却是羡慕道:“陛下好悠闲啊……”
刘邈现在枕在甄宓圆润饱满的大腿上,旁边蔡琰正调着焦尾琴试音,还有吕氏、吴氏等都只穿着轻薄纱衣围坐在跟前……若是让画师将这一幕画下传到后世,那给人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绝对是个酒池肉林的昏君。
“闲难道还有错了?人生下来不就应该清清闲闲的?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做什么?”
刘邈伸出舌头,接过甄宓从口中递过来的葡萄,轻轻一嚼,酸甜汁水就爆了出来,让刘邈精神一振!
“朕最近和公玮、景兴聊过一阵,他二人最近也研究出了些东西。子敬若是有兴趣,可以去他二人府中转转。”
鲁肃好奇道:“陛下与司空、司徒都研究了些什么?”
刘邈伸出手指,在虚空中一撇一捺写了个大字——
“人!”
——————
清河,东武城,崔府。
其间主人名叫崔琰,为大儒郑玄子弟。
袁绍还是汉大将军时,听说崔琰名声后征召崔琰。当时袁绍的士兵专横暴虐,挖掘坟墓,崔琰规劝说:“昔日笋况有过这样的话:“对士兵平素不进行教训,战斗力就不会强大,即使是商汤、周武王那样的人,也不能凭借他们作战取得胜利。”如今道路上尸骨暴露,百姓未见到您的德政,应该命令各个郡县掩埋尸骸,以显示您的为死者伤痛的爱心,追随周文王的仁慈之举。”
袁绍听后深以为然,便让崔琰作了骑都尉,后来北赵创建后,更是成为尚书郎,负责中枢事务。
只是袁尚继位后,在查明当初送袁谭返回邺城之人正是崔琰之后,便随意找了个由头罢免了崔琰,解除其职务。
崔琰曾经为尚书郎时,崔府可谓门庭若市。
但自从被免职后,整个清河崔氏却是门可罗雀,几乎没有什么人相互来往。
不过今日,伴随着一辆造型华丽的皂盖车停在门前,此处还是迎来了一个让崔琰最想不到的人。
“正南怎么来了?不对,应该唤作审公了!当今天下,你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门外的审配一袭布衣,常常握住宝剑的手此时却撑着一根手杖,一跌一撞的走了进来。
听到崔琰的揶揄,审配则是依旧如往常那般淡然。
“季圭看着倒是精气旺盛啊。”
“而且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南面,不还是有一个尚书令张子布吗?”
崔琰很是贴心的帮审配补充了一人——
“你忘了许攸许子远了?他在袁谭那里,同样是做了尚书令!”
“……”
审配听到崔琰提及许攸,却是不愿意搭理。
崔琰也不想自讨没趣,干脆不提此事,而是笑道:“至于精力旺盛……自从被免官之后,精力确实是好了许多!正南,你说当官这么累,为何所有人却还都是削尖了脑袋要当官?”
“因为当官不是为了要做什么,而是许多时候可以不去做什么。”
听到这话,崔琰倍感意外。
“这可不是你审正南该说的话。”
“按你平日的性子,此时不应该扯一堆圣人言吗?怎么?最近遇到什么麻烦了?”
“……”
审配落座后,崔琰为其泡上一杯浓茶。
“江东的茶?”
“正宗的吴茶!价值千金。”
“……”
审配口齿一碰,微微抿了一口。
“就这样,一不能果腹,二不能治病的草叶,就能将河北那么多钱给弄到南方去?”
崔琰微微蹙眉。
“正南。”
“首先,人不能只想着吃饭和治病,也不是说只要把吃饭和治病的事给弄好,这天下就算治理好了。”
“其次,你的私欲是不是重了些?这河北的钱往哪里走,和你有什么关系?真将河北当成一家私产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那你去将中原和江东打回来!”
“……”
审配默默又抿了一口茶。
“季圭,你与我初识的时候,可是变了太多。”
“这天下都变了这么许多,更何况是你我?”
崔琰慵懒的敞怀漏肚,没有丝毫礼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天下如今出现了三名天子,这天下到底是谁的?”
“天下有德者居之,当今陛下,无疑最有德行。”
崔琰嘴角抽搐。
三个天子里面,就你袁尚的丑闻最大,你是怎么敢睁着眼睛说瞎话的?
审配说着这话,一向强硬的他也是有些心虚,面对崔琰的眼眸也微微往下低了几分。
“所以你看,道德败坏,夺人妻子的刘邈能当得天子。伪造遗诏,忤逆父兄的袁谭能当得天子。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崔琰说这话的语气洒脱,但表情却还是不自觉带上了几丝迷茫。
曾经作为帝国中坚,作为王朝基石的士大夫们,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分裂。
不是国家的分裂,而是意识的分裂。
相比曾经堪称完人的刘秀,现在的三个天子,每一个看着都不象样子……
而且近来发生的种种,也让越来越多的士大夫都如崔琰一样,变得迷茫且无力。
相比崔琰,审配显然没那么多精力思考。
他现在,就好象一个补锅匠,补着河北这座随时都要坍塌的屋子,已经无暇去想其他许多事情。
自然,他来到崔琰这里,也并非是真的叙旧聊天。
“迁胡令一事,季圭可听说了?”
听到这个,崔琰一声冷笑:“你是说,将河北的汉人百姓逼的民不聊生的那个迁胡令?”
“……”
面对崔琰的定语,审配没有否认。
“我们只是走了一些弯路。”
“呵。”
“季圭不必如此,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当过尚书郎。应该知道,此举利大于弊。”
“迁胡入冀,不但省去边境大量军费,同时还可以避免乌桓与南匈奴被袁谭这样的逆贼拉拢了去……”
崔琰却适时打断了审配。
“也就是说,在衣服上有泡屎,人家都看着恶心,所以你觉得将屎吃下去,只要没人看到就万事大吉了?”
“……”
审配愈发无奈:“季圭现在说话,怎么和那刘邈一样粗鄙?”
“这样说话多好?简单!易懂!省的勾心斗角!”
审配争辩不过,只能继续道:“季圭身为郑玄弟子,又交友甚广,不知能否出面,与众人商议一番?”
“商议什么?”
“让他们收拢一些胡人。毕竟他们手中大都有私兵……”
“噗嗤!”
可这话却气的崔琰发笑。
“怎么?开始觉得胡人不象软柿子,想要暴力镇压?”
“正南,我虽已不在中枢,但还是劝你不要这么做。”
“胡人可不是汉人,没那么容易忍气吞声!若是真的逼急了他们,用不着袁谭或者刘邈出手,整个河北必然会自己崩溃!”
显然,崔琰已经看出了审配的意思。
无非就是觉得胡人自己约束不了自己,想要用汉人世家去约束他们呗?
可既然东赵朝廷是用请大爷的态度将对方请进河北的,就不要用对待孙子的方式对待胡人!
汉人能吃苦,好管教,但是胡人急眼之后,是真的有可能大肆劫掠一番后优哉游哉的回到塞外草原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们想要迅速补充青壮,补充兵力,就必须忍着!受着!压着!”
“不然的话,一开始就别做这种遭雷劈的事情!这天下,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面对崔琰的拷问,审配好象瞬间老了十岁。
此时恰好有府中侍者走过,手中还牵着两匹宝马。
看到宝马,审配好奇道:“季圭要出远门吗?”
这两匹宝马,是袁绍赏赐崔琰的,可谓珍宝。平日不轻易示人。
“恩。”
崔琰随口答应到。
“我打算,去荆州看看。”
“荆州?”
见到起疑的审配,崔琰都有些无语。
“正南,这天下,不是只有非敌既友。”
“我听河北来往的商贾说过,襄阳如今聚集了不少大儒,而且其百无禁忌,可以畅所欲言,宛若昔日稷下学宫,可谓文人圣地!”
“我此去,不过探讨学问,并无其他意思。”
襄阳……
但审配还是问了一句:“治学?哪里不能治学?邺城不行吗?清河不行吗?”
“行!那我们再来说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件事情!”
“……”
审配身形更加佝偻。
此时的他,就好象攥着一把流沙一样,越是用力,越是用心,这沙子就越是快速的从自己指尖溜走。
无论是他还是袁绍,想做的,从来都只是让这天下恢复过往那般秩序,恢复过往那般平静,可为何却这样难呢?
崔琰见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审配如今变成这个样子,也是于心不忍。
“正南,我与你不同。”
“我年少时,言辞迟钝,喜好击剑,崇尚武功。”
“直至二十三岁时,乡里按规定将我转为正卒,我才开始感慨发奋,研读《论语》、《韩诗》。到了二十九岁时,才与公孙方等人结交,到恩师门下求学……”
“世人都说,我是大器晚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那不是大器晚成,我只是单纯受不得当戍卒的苦,所以这才奋发图强,想要以后谋个轻松些的差事罢了。”
审配微微一愣。
他还是头一次听说,崔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去读书的……
谁能想到,去读书的真正目的,不是什么拯救苍生,报效国家,而仅仅是因为受不了苦?
“别看我,你若是真的过几天百姓的日子,你也受不了!我说的过日子,不是说假装穿着粗布衣服,吃些掺着砂砾的粮食就算了。那日子,不仅仅是有了上顿没下顿,时常要担心被人欺辱,最关键的,是那种苦难根本一眼望不到头的!”
崔琰耐心给审配讲着自己的过往。
“好在我家世终究不错,能让我脱离那个苦坑。”
“后来我到恩师麾下学了不少东西,加之黄巾之乱,辗转去了许多地方,周旋于青、徐、兖、豫四州郊野,向东到过寿春,向南也几乎到了云梦。见到了许多不能见的人,又读到了许多不让读的书,这才打开眼界。”
“正南!这天下大的很!人也多的很!没人能一劳永逸的制订一套亘古不变的制度,也没人能将所有人都能给教导成君子!周公不行,孔子也不行!更何况是你呢?”
书上教的,和现世的事情,完全就是两码事。
“你我历经了黄巾之乱还有之后的种种巨变,若是连这些事情都看不清,那你我还是别活了。”
崔琰倒也毫不掩饰自己去荆州的目的——
“刘邈这人,我听说过,品行确实很差。”
“但是如今他所创建的大汉,却是相当不错的。”
“现在的大汉,不仅仅说是将一些人给杀了,然后将另一些人喂饱就可以了,他们在尝试许多新的事情。”
崔琰询问道:“你可知,刘邈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审配迷茫的摇摇头。
当时他在帮袁绍筹备战事,还真不知道此事。
不过无非也就是那几样而已。
所以审配猜测道:“是用大赦天下来收买人心?”
“哈!错了!而且恰恰相反,刘邈登基以来,从来都没有过大赦天下!”
崔琰摇头道:“我虽不知刘邈是怎么想的,但私以为,他是觉得,相比那些已经犯下错误的罪犯,倒不如安定那些守序的良民比较好。”
“不错,他登基以来第一件事就是颁布《章武律令》!”
“那律令我看过,比之两汉律令要简化了许多,同时上面的处罚也轻了许多。他所保护的,恰恰是被《迁胡令》揉躏的最惨的那些良民。”
“你们对百姓的用法是再苦一苦,他对百姓的用法是再好一好……长此以往,会发生什么,吾实不好言亦!”
听到崔琰对大汉的吹捧,审配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不过是因为,如今他快要得了天下,所以才能这般从从容容,游刃有馀罢了。”
崔琰见审配始终认识不到“民为重,社稷次之”这一点,便也不再相劝。
“反正,郑重!”
崔琰与审配告别。
“当世之时,当真为千百年未有之巨变!正南,我多想你也舍弃政务,随我一同游历,看看这天下的变化究竟有多剧烈!”
“我辈之士,饱读圣贤书,所求的究竟是终日劳形于案牍,还是继先贤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呢?”
……
审配一人枯坐许久,久到忘了时辰。
直到堂风吹过,卷起桌案上的墨纸,那翻滚的玄色云海猎猎作响,才将审配拉了回来。
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崔琰,一开始只是为了想逃避劳役。
而自己,却……
但思绪万千,审配还是一叹。
“舍不得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谁能舍得?
留侯张良那样的,总归还是少数。
审配拿过手杖,撑起身子,重新回去,继续补着那破破烂烂的东赵朝廷。
而崔琰,也正式与审配分道扬镳,来到了渡口之处。
而一路上的见闻,更是让崔琰都大为感叹。
胡人肆意在河北大地上弛骋,而汉人却排着队,宁肯背井离乡,也要偷偷摸摸的前往河南……
“衣冠南渡,国家将亡之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