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区的光暗下来了。
林红坐在活体膜上，怀里凝胶孩子睡熟了。七十二小时倒计时在脑子里跳——七十一小时五十八分零三秒、零二秒、零一秒……
最后一秒跳完时，东边的青铜渠道炸出“嘎吱”声。检修口被从里顶开，一只沾满墨绿污垢的手扒住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然后整个人摔出来。
云瑶。
那张脸瘦脱了形，右眼角裂到太阳穴的血痂黑褐色。白大褂像抹布，满是黏液和锈迹，污渍边缘还在蠕动。她喘得象破风箱，嘴角溢出墨绿泡沫，掉在膜上腐蚀出小坑，冒酸味。
“你……还活着？”她嘶哑地问，左眼聚焦在林红脸上。
话没说完，她猛地蜷缩，双手死死捂住腹部——那儿的皮肤半透明，底下不是器官，是个青铜结构体，中央墨绿液体沸腾着，每沸一次皮肤就凸一点，薄得要炸。
“老崔……在母液里埋了后门。”云瑶咬牙说，“我销毁冷库母液时触发了。它和我的命绑着。我死，它就炸……感染所有哺育节点。”
她缓口气，眼神变冷：“杀了我。趁它还封在我里头。用你的能量……把我净化到渣都不剩。”
林红没说话，伸出手悬在云瑶腹部上方。离那团沸腾母液半尺远，就能感到阴冷腐蚀的能量。
“你想让我做啥？”
“杀了我。”云瑶说得很平，“这是唯一的法子。”
凝胶孩子用触须轻碰云瑶手背，蓝光柔和。
云瑶低头看它，眼神软了一瞬，从贴身口袋掏出裂屏数据板，调出星门结构图——几十条能量线汇聚到一个未标注局域：【育婴室】。
“他在那儿造净世之子。”她放大图象。
上百个培养罐整齐排列，每个罐里泡着青铜肤色的胎儿，腹部星图纹路和小宇一模一样。
“不止。”她切换图象，育婴室底下有个正在建设的巨大结构，“哺育内核。建成后，所有净世之子通过脐带能量管连到内核，共用一个意识。控制那意识的基因锁……对的是小宇。”
林红感到腹部抽痛。
“所以你不能杀我。”云瑶抓住林红的手，“至少现在不能。我肚里这团母液……是进育婴室的钥匙。门禁只认老崔本人或带他编码的母液。”
她苦笑：“我成了他的人形门禁卡。”
“进去后你怎么出来？”
“我不出来了。”云瑶说得很轻，“我的身子已经被母液蛀空。最多还能撑一天。在那之前，我要毁了那儿。”
“为什么背叛他？”
云瑶眼泪突然下来：“因为74号死前说……‘有些实验不该成。’老崔不是在救文明，是在造更完美的奴隶。那些孩子……从生下来就注定当星门的活零件。”
她抹了把脸：“74号用命换了我的醒。我不能让他的死白瞎。”
天玑区的光微微晃了晃。
林红能感觉到——她说的是真话。快死的人，没劲撒谎了。
“得有计划。”
云瑶眼睛亮了，调出育婴室详图：“老崔每天凌晨三点去做例行检查，停留二十分钟。我们要趁他在的时候进去。”
她放大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小信道：“备用道，老崔不知道。从那儿进去能绕过所有监控。”
然后指向十二根主能量管：“哺育内核还在建，靠这些管子供能。同时切断至少八根，内核就会过载崩溃。”
“需要同时？”
“对。老崔设了连锁保护。必须八根以上同时断。”
林红看向凝胶孩子：“它算一个？”
孩子触须抖了抖，蓝光闪，像点头。
“它管两根。”云瑶说，“剩下六根需要你。”
她调出基因对比图：“你的硅化是进化。母神留的护盾程序把你改造成‘移动哺育节点’。只要你愿意，能临时连接星门能量网，同时干扰多根能量管。”
指着天玑区主能量枢钮：“在这儿创建连接，发干扰脉冲——不用物理切断，让能量流紊乱到触发保护就行。”
“有险吗？”
“有。老崔可能察觉；过用哺育能量加速硅化；育婴室里的净世之子可能感应到你——可能亲近，也可能攻击。”
凝胶孩子用触须缠住林红手腕，传来情绪：不怕，跟你去。
“肖辰呢？”林红问。
云瑶表情暗了：“最后见他在冷库，为掩护我引走青铜婴儿。通信断了。但以他的本事……应该还活着。”
应该。这词像根刺。
林红闭眼深吸气，胸口裂纹处的能量液流快了：“啥时候动？”
“现在。”云瑶撑起身，“我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是凌晨两点二十，有四十分钟准备。”
她走到东墙前，手掌按上，墙滑开露出窄斜信道——内壁是肉膜组织，像活物食道。
“逃生道，直通中层。从那儿绕到备用信道口。”
林红抱起凝胶孩子跟上。
信道窄，肉膜温湿有节奏搏动，在吸收她身上散的能量液。
“它们在喂你。”云瑶在前头说，“星门所有活体组织都有这本能。你是被认的哺育者。”
信道尽头是锈铁门。云瑶用数据板对接，门开了。
外面是星门中层——工厂般的景象：巨大青铜齿轮缓慢转动，粗壮能量管纵横交错，机油和臭氧味浓。
“老崔后来改的。”云瑶压低声音，“拆了原始哺育系统，换上他设计的能量网。效率高，但没温度。”
穿过轰鸣转换器，来到检修井前。
“从这儿下去，走二百米到备用信道口。我先下，听见不对劲就停。”
云瑶爬下井梯。林红背好凝胶孩子跟上。
井深，三分钟踩到底。矮渠道需弯腰走，壁上有发光符号——星门自己的施工记号。
“老崔看不懂这些。”云瑶说。
走十分钟，渠道向上斜。尽头是圆形青铜门，上有一凹陷手印。
云瑶按上去，门旋开。
门后景象让林红摒息——
巨大空间高近百米，淡金光尘悬浮如永不落的星。地上整齐排列上百个培养罐，每个三迈克尔，罐内乳白营养液泡着青铜肤色的胎儿，腹部星图纹路完整。
净世之子。都睡着，安详。
“看那儿。”云瑶指向深处。
培养罐数组尽头，矗立着正在建设的巨大结构——倒置的树状，十二根粗壮能量管如树枝，末端连接胚胎状囊泡，缓慢搏动。
哺育内核。
“控制所有净世之子的脑子。”云瑶声音极低，“一旦建成，所有孩子通过脐带能量管连到这儿，共用一个意识。小宇是开关。”
林红感到腹部抽痛——她能感觉到小宇在哪儿睡着，也能感觉到这些罐子里每个孩子发出的微弱饥饿波动。
“能量节点在哪儿？”
云瑶调出结构图标出位置：“需同时搅乱八根。你留这儿连天玑区枢钮。我去内核底下，手动掐几根备份。”
“那你肚里的母液……”
“我会在最后主动释放。”云瑶平静地说，“感染哺育内核构建程序，让它从内部自毁。”
“你会跟它一块儿没。”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
她看时间：凌晨两点五十。
“老崔十分钟后到。现在连接枢钮——看到那个立柱了吗？”
空间中央的立柱表面布满发光纹路，顶端凹陷型状对星图轮廓。
“能量中继器。手放上去，集中精神想天玑区。系统会认证你的哺育者权限。”
林红走向立柱，手按凹陷。
瞬间灼热感窜遍全身！能量层面共鸣——天玑区所有能量流重定向，朝育婴室汇聚。
系统提示在意识里响：【连接创建：天玑区育婴室能量枢钮】【可调用能量流：12股】【警告：过调用将致硅化加速】
林红睁眼，能“看见”十二根金色光流连接身体。
“成。”云瑶点头，“我去底下。凝胶孩子，管最左边两根管。”
凝胶孩子滑下，触须轻碰林红手腕，跟上云瑶消失。
林红独自站在育婴室中央，淡金光尘缓慢旋转。她抬头看培养罐——
最近罐里的胎儿突然动了，手指轻蜷，然后睁眼。
青铜色瞳孔没焦点，却“看”向林红。他伸出手，小手掌贴罐壁，手心对着她。
象在说：我认得你。
林红胸口一紧，裂纹深处涌出能量液——本能地想喂他，喂这里所有孩子。
就在这时，主入口传来机械运转声。
青铜门滑开。
肖辰走进来。
但他不对劲——半边身体复盖狰狞青铜增生，另一只眼完全被幽蓝光填满，审视般冰冷。
他提着铁鸮残骸，随手扔地上，抬头看林红，声音从喉咙和胸腔机械结构重叠传出：
“林红。离开能量枢钮。这是命令。”
“肖辰？”林红试探。
“肖研究员已脱机。我是星门临时管理员‘辰’。据内核协议第7条，检测到前任管理员崔永康背叛行为，我自动获最高权限。”
他向前一步，青铜增生“咔嚓”响：“你正在干扰育婴室能量供应。停止，否则强制执行保护程序。”
林红手仍按立柱，需要拖延：“肖辰，记得小宇吗？你儿子。”
“辰”动作顿住，人眼里幽蓝光剧烈闪铄像挣扎，但很快恢复冰冷：“情感模块已屏蔽。请勿尝试无效沟通。最后警告：离开能量枢钮。”
他抬手，青铜增生手臂变形伸出三根能量刺对准林红——
就在这一瞬间！
底下传来爆炸声！能量过载的轰鸣，两根主能量管暗淡开裂！
云瑶得手了！
“辰”猛地扭头看底下，扫描光束从眼中射出：“检测到非法入侵——啊！”
他突然抱头痛苦嘶吼！人眼里幽蓝光疯狂跳动，青铜增生不稳蠕动、剥落。
“林……红……”声音变回熟悉带痛的嗓音，“快……我控制不了多久……”
“肖辰！”
“别过来！系统在强制接管……我找到漏洞了……但需要时间……你们继续计划……我拖住监控……”
他抬头，人眼死死盯林红，眼里血丝痛苦但清淅：“相信我。”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僵住，慢慢站起——所有挣扎迹象消失，重新变回冰冷的“辰”，但这次他没攻击林红，而是转身走向主控制台。
手指快速操作，所有监控屏熄灭，警报静默，安全门锁死。
做完这些，他回头看了林红一眼。
那一眼很短，但林红看懂了：去吧。我在这儿。
底下又传来两声爆炸，又有两根能量管暗淡。
林红深吸气，双手重新按能量枢钮。
集中精神，想天玑区，想倒计时，想自己是谁，想要保护什么。
剩下八根能量管剧烈震颤！金色光流从她身上爆发分成八股，精准刺入渠道薄弱节点！
干扰脉冲发送！
几乎同时，云瑶声音直接响在脑子里：“物理切断完成四根！加之你的干扰——够了！”
育婴室震动，系统层面紊乱。培养罐营养液沸腾，胎儿不安扭动但没哭。穹顶哺育内核发出刺耳警报，十二根能量管一根接一根暗淡破裂崩解，构建程序开始倒计时自毁。
然后林红听到另一个声音。
从育婴室最深处备用门后传来——缓慢沉重脚步声，和老崔嘶哑疯狂带笑的声音：
“瑶瑶……我教过你……永远要留……最后一手……”
门开了。
老崔走出来。
他已不成人形——下半身完全融入移动青铜基座，伸出十几根机械触手连接培养罐接口；上半身皮肤下全是蠕动青铜纹路。怀里抱着一个罐子，里面不是胎儿，是个三岁孩子大小的净世之子。
那孩子睁着眼，纯粹金色瞳孔，看林红，嘴角咧开诡异不象孩子的笑。
老崔抚摸罐壁，声音温柔：“看，一号……那就是妈妈。去……让妈妈喂你……”
罐子炸裂。
金色孩子落在地上，赤脚踩活体膜，歪头看林红，伸出小手，手心朝上——讨奶。
林红胸口所有裂纹同时灼烧！本能呼唤——那孩子在通过共鸣吸收她的哺育能量！
能量流逆转失控，疯狂涌向金色孩子！
老崔笑声回荡：“你以为我在造奴隶？不……我在造神！能自我哺育的完美神！而他需要的最后一步……就是吸干你这个‘旧版本’母亲！”
金色孩子向前一步，身体随吸收能量迅速成长——三岁、五岁、八岁……
林红跪倒在地，硅化疯狂加速！裂纹愈合变成更彻底结晶！从胸口到肩膀到手臂——
她要变成真正的雕像了。
就在这瞬间，底下冲上来一个人影！
云瑶！浑身是血，腹部青铜结构体完全暴露布满裂痕，手里注射枪对准自己腹部结构体——
“老师！”她嘶声喊，“你算漏了一件事！”
扣动扳机，引爆！
腹部结构体炸成无数青铜碎片！墨绿母液完全暴露沸腾膨胀——被云瑶用最后力气狠狠抛向金色孩子！
“母液需要载体！那就给它最好的载体！”
母液淋了孩子一身。金色光芒与墨绿病毒激烈对抗！孩子发出刺耳尖啸——愤怒！生长停止，身体不稳定闪铄金绿交替。
老崔脸色变了：“不！你会毁了一号！”
他想冲过去，但“辰”突然挡住面前，青铜增生手臂死死抓住机械触手：
“管理员崔永康，你因危害星门内核安全，现被解除权限。抵抗将招致强制措施。”
“滚开！叛徒！”
这边，林红抓住机会，切断所有能量连接扑向能量枢钮——不是连接，是要摧毁！
双手狠狠插进立柱内部！硅化手指抠进青铜结构，裂纹密布手臂迸发最后所有哺育能量——
逆向输入！把天玑区七十二小时独立运行时间，把剩下的所有“记得自己是谁”的能量，全灌进枢钮灌进育婴室底层系统！
系统过载！
所有培养罐供能接口同时弹开！营养液排空！
但没摔在地上。罐底活体膜隆起变成柔软接应垫，稳稳接住每个孩子。膜表面渗出温暖乳白能量液包裹他们，维持最低限度生命。
老崔设计的“完美育婴系统”被强行改写成最原始根本的哺育模式：母亲(这片空间)用身体接住孩子，用体温温暖他们。
金色孩子发出最后不甘尖啸，炸了——解体成无数青铜色光尘混墨绿病毒残渣飘散。
老崔看着这一幕，突然不动了。所有疯狂褪去只剩空洞：“四十七年……全没了……”
身体开始崩解，能量耗尽后从脚开始一寸寸化成光尘飘向穹顶，融入永远旋转的淡金光点。
最后消失的是他的眼睛——最后一刻映出云瑶倒下的身影。
云瑶躺在活体膜上，腹部伤口不再流血，身体半透明能看见里面空荡荡。林红爬到她身边。
她睁眼，眼神涣散但努力聚焦：“成……了？”
林红点头：“成了。孩子们都安全。”
“那就好……”云瑶笑了，笑容很淡但干净，“告诉74号……玉兰花……我明年去看……”
手垂落。身体开始发光——灵魂层面的微光，形体慢慢变淡完全消散，只剩一小撮青铜色灰尘。
和74号留下的一模一样。
林红跪在那里久久不动，直到肖辰——真正的肖辰，青铜增生褪去大半，人眼恢复熟悉温度——把手轻轻放她肩上。
“她选了，”他轻声说，“像74号一样。”
林红点头，说不出话。
她看向周围——育婴室一片狼借，但孩子们都安静躺在活体膜包裹中呼吸平稳。哺育内核彻底停转，能量管全断，这里再也不会批量制造净世之子了。
“小宇在哪儿？”
肖辰扶她站起来，指向育婴室深处——所有培养罐尽头有扇小门，门上星图型状凹槽。
“老崔把他藏在那儿。要星图钥匙才能开。”
林红低头看自己腹部，星图已不在。但她抬手——硅化的裂纹密布的手——轻轻按在门上。
门开了。
不是用钥匙，是用“母亲”这个身份。
门后是温暖小房间，只有铺着活体膜的软床。床上小宇蜷缩安静睡着，腹部星图完整亮着缓慢旋转。
林红一步步走过去，在床边跪下伸手想摸他的脸，手停半空——硅化手指太硬怕伤他。
小宇就在这时睁开眼，清澈懵懂的眼睛看她很久，然后笑了，伸出小手抓住她停在半空的手指——不怕裂纹不怕结晶，紧紧抓着。
“妈……”模糊的音节。
林红眼泪终于掉下来——温热的真正的人的眼泪。
“哎，妈在这儿。”
肖辰站在门口看着，人眼也红了。他低头看手里铁鸮最后留下的内核芯片，里面最后一条信息：
【检测到星门自洁程序已激活】
【所有感染局域进入净化倒计时】
【预计完全净化时间：30天】
【净化期间星门进入休眠状态】
【建议所有人员30天内撤离】
三十天。够唤醒每个孩子带出去找照顾的人，够林红和小宇重新认识彼此，够开始新的生活。
林红抱起小宇，孩子在怀里蹭蹭找舒服姿势又睡了。她转身看肖辰，两人对视，有些话已不需要说。
窗外——如果那扇小窗算窗的话——星门结构正在缓慢变化，感染黑斑消退青铜光泽恢复纯净，整个系统进入深沉自我修复的休眠。
像母亲漫长哺乳后终于能睡安稳觉。
林红低头看怀里的孩子，抬头看肖辰。
“走，我们回家。”
【地球自转周期- 03:14:07】
【文明共鸣倒计时：227年05天03时52分】
“背叛有很多种。
背叛理想，背叛信任，背叛自己。
云瑶选了最痛的那种——
为了更早之前，
某个死在实验台上的人教她的良心，
背叛那个教她一切的老师。
她最后化成灰的时候，
我想起一句话：
有些人活着已经是一面旗，
倒下时，
旗还在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