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的改革航船，在击退了第一波暗流后，继续向前航行。
表面上，风浪似乎平息了些许，各项措施在行政力量的强力推动下，开始更广泛地铺开。
然而，陈立言和沙瑞金都清楚，水下的礁石并未消失，只是暂时被涨潮的海水掩盖了。
那家获得基金支持的林州环保科技公司，虽然解了资金之困，却在后续的项目用地审批上，遭遇了意想不到的拖延。
原本十天内可以走完的流程，在某个科室被反复要求补充无关紧要的材料，一卡就是大半个月。
公司负责人急得嘴角起泡，却敢怒不敢言。
直到陈立言派出的督查小组介入过问，审批才在一天内奇迹般地完成。
这种“软抵抗”比直接的反对更令人头疼，它消耗着企业的精力和时间，也消磨着改革的动能。
另一件事发生在江州市。
一家外省知名的连锁零售企业，看中了江州的商业潜力，计划投资建设一个大型智慧物流中心。
这本是落实“非禁即入”、吸引外资的典型案例。但在项目选址上，却与当地一家颇有背景的房地产公司看中的地块产生了冲突。
很快，各种关于该物流中心可能影响周边环境、增加交通压力的“专家意见”和“群众反映”开始出现，甚至有几家本地自媒体发表了措辞尖锐的质疑文章。尽管江州市政府力挺项目，但无形的阻力让投资方感到了寒意，项目的推进速度明显放缓。
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却指向一个共同的源头——那些在改革中利益可能受损的群体，以及固守旧有思维和权力惯性的官僚体系，正在以一种更隐蔽、更“合规”的方式设置障碍。
他们不再公开反对省委省政府的决策，而是利用程序、规则，甚至操纵舆论，来延缓、扭曲甚至架空改革措施。
陈立言召集了内核幕僚开小会，分析这些新情况。
“省长，这是典型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位政研室的干部忧心忡忡，“他们不跟你硬顶，而是在执行环节做文章，让你有劲使不出。”
“关键还是人的问题。”另一位来自组织部的同志一针见血，“一些干部，特别是中层和基层干部，思想没有转过来，或者是不愿意转。他们习惯了过去的审批权、管理权，现在要他们放权、要他们服务，他们不适应，甚至抵触。
而且，有些人和本地利益集团盘根错节，改革动了他们的奶酪，他们自然要变着法子阻挠。”
陈立言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他意识到，之前的工作重心更多地放在了顶层设计和政策突破上，对于干部队伍的思想转变和执行层的落实能力，关注和投入还不够。改革的压力传导出现了衰减，到了基层，可能就变成了不痛不痒的常规工作，甚至被化解于无形。
“光靠督查和问责，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陈立言缓缓开口，“就象治病，不能只吃止痛药，得调理肌体。我们需要一场针对干部队伍的思想洗礼和能力提升。”
他提出了一个新的构想：“由省委组织部和党校牵头，立即筹备一期‘深化改革开放专题研讨班’。
学员范围要扩大，不仅包括各地市的主要领导，更要复盖关键部门、关键岗位的处级、科级干部。
课程内容不能空泛，要围绕《若干措施》的内核条款，进行案例式教程，让他们真正明白为什么要改、怎么改、改了有什么好处。同时，要邀请像王启明这样的民营企业家、言海基金的投资人来授课，让他们从市场角度谈须求、谈感受，冲击一下我们一些干部固有的思维定势。”
这个提议得到了沙瑞金的全力支持。很快，“汉东省首期深化改革开放专题研讨班”在省委党校开班。
开班仪式上，陈立言亲自做了动员报告，他没有讲太多大道理，而是结合近期遇到的几个典型案例，深入剖析了思想僵化、执行不力对改革事业的危害，言语犀利，振聋发聩。
研讨班的效果是显著的。
一些原本对改革理解不深、甚至有抵触情绪的干部，在系统的政策解读和鲜活的市场案例冲击下，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角色定位。
但也有部分人，在小组讨论时依然闪铄其词，或保持沉默。
与此同时，陈立言指示省政府办公厅，加快创建“改革政策落实评估与反馈机制”，利用信息化手段，对各项改革措施的落地情况进行动态监测和效果评估，并直接收集市场主体的反馈，确保问题能被及时发现，梗阻能被快速打通。
思想的坚冰并非一日可破，但持续的学习、讨论乃至争论，确实让许多中层干部开始重新审视自身的职责与定位。
一些过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审批流程、管理方式，在“营商环境”、“市场主导”这些新标尺的衡量下，显露出了不合时宜的笨拙与冗馀。
然而，就在陈立言试图从思想根源上疏通改革梗阻，努力将省委意志转化为各级干部自觉行动的同时，一股更具威胁性的暗流，正在改革浪潮冲击最为剧烈的领域——连州，悄然汇聚。
连州，“老工业基地焕新计划”的内核试验区。
省里投入的转型基金、出台的优惠政策，如同强心剂，让这座沉寂多年的城市看到了一丝复兴的曙光。
几家率先进行智能化改造的国企，生产效率显著提升；王启明的传感器技术也在本地一家机床厂成功应用，降低了成本，提升了产品精度。这些亮点被省媒报道，成为改革成效的注脚。
但阳光越是明亮，照不到的阴影便越是浓重。连州最大的国有企业——汉重重型机械集团，成为了风暴蕴酿的中心。
汉重集团历史悠久，包袱沉重，虽经多次改革，但机构臃肿、人浮于事、效益低下的问题始终未能根本解决。
此次“焕新计划”中，省里对其寄予厚望，希望其能通过引入战略投资者、剥离非内核业务、聚焦高端装备制造，实现涅盘重生。由省国资委牵头制定的改革方案，内核之一便是对集团旗下严重亏损、技术落后的第三分厂进行混合所有制改革，允许民营资本控股，并妥善安置分流职工。
方案在汉重集团内部引发了剧烈震荡。以集团总经理王小飞为首的一部分管理层，对此方案阳奉阴违，极力抵触。
在汉重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第三分厂更是其嫡系掌控，尽管连年亏损，却通过各种方式维持着，其中涉及的利益输送和资产流失，水极深。
引入外部投资者进行彻底改革，无疑会触动他们的内核利益。
与此同时，分流安置的方案虽然明确了补偿标准和再就业培训路径，但在部分面临下岗的老职工中，也引发了不安和疑虑。
他们习惯了国企的“铁饭碗”，对于走向市场充满恐惧。这种不安的情绪，原本可以通过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和透明的政策解读来化解，但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放大。
一天深夜，陈立言接到了祁同伟的电话，语气凝重：
“领导，刚接到汇报，汉重集团那边，情况有点不对劲。”
“同伟，你说。”
“有迹象表明，以王小飞为首的一些人，可能在暗中串联，鼓动第三分厂的职工，以‘反对国有资产流失’、‘捍卫工人权益’为名，准备搞一次大规模的聚集请愿。”
沙瑞金顿了顿，“时机选得很刁钻，就在‘奥托感知’代表团预定考察连州，观摩智能装备应用的前一天。”
陈立言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这绝非简单的职工维权，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狙击”。选择在“奥托感知”这样的国际知名企业代表团来访前夕发难，就是要将连州、乃至汉东省改革中必然存在的矛盾和阵痛，以一种最激烈、最不体面的方式，暴露在外界面前。
这不仅会严重打击国际投资者对汉东营商环境的信心，更会向上级、向全社会传递一个信号——汉东的改革引发了“不稳定”，陈立言的改革路线“操之过急，酿成事端”。
“消息来源可靠吗？”陈立言追问。
“多个渠道交叉验证，可能性很大。王小飞他们动作很隐蔽，但职工中的异常情绪已经被我们派驻在连州的同志察觉到了。”
沙祁同伟的声音带着冷意，“看来，有人是狗急跳墙，想用这种极端方式，逼您收回成命，停止改革。”
陈立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知道，这是改革推进到深水区后必然会遇到的反弹，只是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如此险恶、杀伤力如此巨大的方式。
“同伟同志，立即加强对连州情况的监控，准确掌握动向，尤其是王小飞等人的具体计划。”
“我这边会按照省政府立刻激活应急预案，组成强有力的工作组，提前介入，深入到第三分厂的职工中去，面对面解释政策，澄清谣言，化解误会，争取大多数职工的理解和支持。”
“对于极少数蓄意煽动、制造事端的幕后黑手，公安机关要坚决依法处置，绝不手软！”
“收到。”祁同伟果断回复。
“我亲自盯一下这件事，必要时，可以去连州坐镇。我知道奥托感知的考察重要性，我保证不会出任何岔子。”
“同伟，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授人以柄，给人留下压制职工正当诉求的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