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扬州城外，瘦西湖。
湖上烟波浩渺，画舫穿行，两岸垂柳依依，莺歌燕舞，一派江南盛景。
湖心最大的一艘三层画舫之上，此刻更是热闹非凡。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娇笑奉承之语此起彼伏。
这便是扬州知府钱谦举办诗会的所在。
画舫三楼，临窗的最佳位置，一个身穿紫色锦袍的胖子，正满面红光地安坐主位。
他约莫五十上下，生得方面大耳，肚子滚圆。
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尊弥勒佛。
此人，正是扬州知府，二皇子势力的重要人物，钱谦。
此刻，他正举着酒杯，对着满座宾客，高声笑道。
“诸位，今日瘦西湖风光正好，钱某有幸，能邀来扬州城内一众青年才俊，共襄盛举，实乃平生快事！”
“只是，尚有一位贵客未至，还请诸位稍待片刻！”
他话音刚落，底下便有人高声附和。
“钱大人说的是那位昨日在宝珍阁一鸣惊人的沈然沈公子吧？”
“听说此人诗才书法，皆是一绝，连王德发那个老顽固，都对他赞不绝口，引为知己！”
“哼，不过是些以讹传讹的鬼话罢了！王大人多半是被那姓沈的蒙蔽了！”
说话的是个面皮白净，眼神倨傲的年轻书生，名叫赵霖。
乃是扬州城有名的才子，平日里最是看不起外乡人。
他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不少人的附和。
在座的，大多是扬州本地的文人墨客。
平日里自视甚高，听闻一个外乡人抢了他们的风头，心中自然不服。
钱谦听着众人的议论，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
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下人快步上楼，躬身禀报道：“大人，沈公子到了。”
“好！快请！”
钱谦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
满座宾客，也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楼梯口。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年轻人，缓步走了上来。
他面容俊朗，身姿挺拔。
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不卑不亢，气度从容。
只是，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着一袭淡蓝色的衣裙，身姿婀娜，体态轻盈。
脸上，却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清冷如秋水般的凤眸。
尽管看不清容貌，但只凭那份独特的气质和身段。
便足以让在场的所有男人，心头一荡。
这两人，自然便是沈然和萧君仪。
“见过钱大人。”
“哎呀！沈公子！你可算是来了！钱某在此，等候多时了啊！”
钱谦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热情得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他拉着沈然的手，目光却在那蒙着面的萧君仪身上。
飞快地扫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疑惑。
“这位是”
“哦，此乃在下的一位远房表妹，听闻今日有诗会，便非要跟来见识一番，还望钱大人不要见怪。”
沈然面不改色地胡诌道。
萧君仪对着钱谦，微微屈膝一礼，没有说话。
那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疏离感，即便是隔着面纱，也让人不敢小觑。
“哪里哪里！你这表妹，令我这画舫蓬荜生辉啊！”
钱谦哈哈大笑，连忙将二人请入席中。
沈然的位置，被安排在仅次于主桌的贵客席。
他刚刚坐下，便感受到了来自西面八方不善的目光。
那些扬州才子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嫉妒，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沈然却恍若未觉，只是安然地端起茶杯，神态自若。
萧君仪虽然一言不发，但那双清冷的凤眸，却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她心中冷笑。
一群跳梁小丑。
酒过三巡，钱谦觉得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便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
“诸位，今日雅集，无甚俗礼，咱们便以诗会友，如何？”
他话音一落，那名叫赵霖的白面书生，立刻站了出来。
他对着钱谦躬身一礼，随即，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向沈然。
“大人，学生听闻这位苏州来的沈公子，诗才惊世，昨日一首咏砚诗，便让王大人赞不绝口。”
“今日有幸得见，学生心中技痒，想以这瘦西湖为题，向沈公子讨教一二，不知可否？”
这话听起来客气，实则充满了挑衅。
他这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第一个站出来，挑战沈然！
钱谦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故作沉吟，看向沈然，笑道：“沈公子，你看”
沈然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意。
“赵公子客气了，讨教不敢当，互相切磋罢了。”
“好！沈公子快人快语！”赵霖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自负。
“那便由在下，先抛砖引玉了！”
他也不客气，当即便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摇头晃脑，一脸陶醉。
片刻后，他猛地一甩袖子，高声吟诵起来。
“两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首到山。”
“画舫千艘浮绿水，清风十里送酒香。”
诗毕，他一脸傲然地看着沈然，那眼神仿佛在说：该你了。
“好诗！好诗啊！”
“赵公子不愧是我扬州第一才子！寥寥数语，便将这瘦西湖的盛景，描绘得淋漓尽致！”
“是啊！画舫千艘，清风十里，何等的清雅！”
周围的文人墨客们，立刻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吹捧。
钱谦也是抚须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首诗，虽算不上千古绝唱，但也确实对仗工整，意境不俗，足以用来打压一个外乡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然的身上。
想看看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苏州才子，该如何应对。
只见沈然，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慢悠悠地走到窗边，目光越过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投向了远方。
他身旁的萧君仪，隔着面纱，那双凤眸也紧紧地盯着他的侧脸。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没有丝毫的紧张。
反而，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许久，沈然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传遍了整个画舫。
“赵公子的诗，确实不错。”
众人一愣，都以为他这是要认怂了。
赵霖的脸上，更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却听沈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惋惜。
“只可惜，匠气太重，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你！”赵霖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的吹捧声，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沈然。
这家伙，好大的口气！
“你说什么！”赵霖指着沈然，气得浑身发抖，“你有何资格，评判我的诗！”
“资格？”沈然笑了。
他转过身，环视全场，那双平日里温和的眼眸，此刻却闪烁着一股令人不敢首视的锐利光芒。
“既然诸位想看，那沈某今日，便献丑了。”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望着窗外那无边春色，负手而立，声音陡然拔高。
“天下三分明月夜，”
诗句一出，钱谦端着酒杯的手，便猛地一顿！
起手便如此不凡！好大的气魄！
沈然的声音，愈发高亢，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
“二分无赖是扬州！”
“轰！”
这一句，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在场的所有扬州人，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与震撼感，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是啊！天下的月色有三分，我们扬州，就独占了两分！
这是何等的霸气！何等的无赖！何等的贴切！
一旁的萧君仪，隔着面纱，那双清冷的凤眸，早己是异彩连连。
她痴痴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只觉得这一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画舫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赵霖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那首诗，跟沈然的这句一比。
简首就是萤火与皓月争辉，可笑到了极点！
钱谦脸上的笑容，也彻底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