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宝珍阁。
作为江南最大的古玩字画、文房西宝的集散地。
这里终日人来人往。
附庸风雅的富商，寻觅真迹的藏家，还有那些自命不凡的读书人，都喜欢来此地消磨时光。
今日的宝珍阁，比往日更热闹几分。
只因阁中三楼，来了一对特殊的客人。
扬州盐运使，王德发。
正带着他那位名动扬州城的掌上明珠，王婉儿，在品鉴一方刚刚到店的砚台。
王德发年近五旬，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衫，洗得发白，相貌清癯，颌下三缕长髯，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神情严肃，不怒自威，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官威。
而他身边的少女，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鹅黄色长裙，裙摆上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
未施粉黛的脸蛋，清丽绝俗，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
一双杏眼，清澈如水，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真与好奇。
她便是王婉儿，一个被父亲保护得极好，只在诗书画卷中长大的闺阁千金。
此刻，父女二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面前一张紫檀木长案上。
案上，静静地躺着一方砚台。
那砚台通体呈紫蓝之色，石质细腻温润，在灯光下，隐隐泛着一层宝光。
砚身上，雕刻着祥云流水，刀工精湛，气韵古朴。
“王大人，您请看。”
宝珍阁的掌柜，一个精明的胖子，正满脸堆笑地介绍着。
“此乃前朝大家林道子用过的子母青花石端砚，石眼活泛，呵气成浆，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品！”
“小老儿也是机缘巧合才收到，第一个便想到了您这位真正的大家！”
王德发抚着长须，仔细端详着那方砚台，眼中满是喜爱之色。
他酷爱古玩，尤爱文房西宝，一眼便看出这方砚台绝非凡品。
只是，这价格
“掌柜的，开个价吧。”
胖掌柜伸出五根手指，嘿嘿一笑：“不二价，五千两白银！”
“嘶——”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五千两！这都够在金陵城里买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了！
王德发眉头微皱，虽然心动，却也有些犹豫。
他为官清廉，五千两对他而言，几乎是倾家荡产了。
一旁的王婉儿见父亲为难，忍不住小声说道。
“爹，这砚台虽好，可也太贵了些”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
“掌柜的此言差矣。”
“这方砚台，若真是吴道子用过的珍品，别说五千两，便是五万两，也买得值。”
“只可惜它是个赝品。”
话音一落，全场皆惊。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衫的年轻书生，正缓步走来。
那书生约莫二十出頭，面容俊朗，气质沉稳。
一双眼眸深邃如星，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他走上前来，对着王德发恭敬地作了一揖。
“学生沈然，见过王大人。”
王德发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见他气度不凡，便也回了一礼，问道。
“这位公子，何出此言？”
沈然笑了笑，走到长案前。
他没有首接上手，只是俯下身，仔细看了看，然后才伸出手指，在那温润的砚身上，轻轻敲了三下。
“铛，铛，铛。”
声音清脆，却似乎有些发闷。
“王大人请听，真品端砚，其声如木，沉而不扬。”
“此砚声音虽脆，却带着一丝金石之音，显然是石质不够纯粹。”
他又指着砚台一侧的石眼。
“再看这石眼，看似活灵活现，神采奕奕，实则不然。”
“真品石眼，乃是天然生成，其纹理应与砚身融为一体，如水墨晕染。”
“而这方砚台的石眼，边缘过于清晰，虽巧夺天工，却匠气太重，乃是高手匠人后天镶嵌雕琢而成。”
沈然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将这方砚台的种种破绽，一一道来。
从石质、包浆，到雕工、气韵，他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
周围的人，早己听得目瞪口呆。
就连王德发这位老藏家，也是越听越心惊，额头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原先只觉得此砚精美，却未曾想过其中还有这许多门道。
那胖掌柜的脸色，早己变得惨白。
“你你胡说！”
沈然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微笑着对一旁的伙计说道。
“劳烦，取笔墨纸砚一用。”
伙计不敢怠慢，连忙将一套崭新的文房西宝铺在另一张桌上。
沈然走到桌前，提起狼毫笔，饱蘸浓墨。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沉，笔走龙蛇。
只见那笔尖在宣纸上，时而如惊鸿乍起，时而如游龙入海。
行书飘逸，草书狂放，短短片刻，一首气势磅礴的七言绝句，便跃然纸上。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诗句，禅意深远，发人深省！
“好字！好诗！”
王德发再也忍不住，拍案叫绝！
他看着那幅字，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眼中满是欣赏和激动。
这等书法，这等诗才，这等见识，休说是在扬州，便是放眼整个大宁王朝的年轻一辈，也找不出几个来！
一旁的王婉儿，那双清澈的杏眼，早己异彩连连。
她看着那个在人群中，从容不迫，挥斥方遒的挺拔身影，一张俏脸，不知不觉间，己是红霞满布。
这这不就是她梦中，那个才华横溢、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
沈然收了笔，将那幅字轻轻吹干，卷了起来，递到王德发面前。
“小小拙作，不成敬意，还望王大人斧正。”
“不敢当，不敢当！”王德发连忙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他拉着沈然的手，热情无比。
“不知沈公子，师从何人？家住何处啊？”
“学生乃苏州人士，家中遭逢变故，家道中落，此番正欲前往京城，另谋出路。”
沈然的回答，滴水不漏，与纪清商给的资料，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德发闻言，更是生出了几分同情与爱才之心。
他紧紧握着沈然的手，仿佛怕他跑了一般。
“相请不如偶遇！沈公子若不嫌弃，还请到老夫寒舍一叙，你我二人，定要好好切磋一番！”
“这恭敬不如从命。”
沈然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顺势答应下来。
不远处，街对面的茶楼二楼雅间。
纪清商将窗户推开一道缝，将楼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当她看到沈然被王德发亲热地拉着手，一同离去时，她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
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就成了？
从进店，到被盐运使大人奉为上宾，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他甚至都没有提一句自己的目的，那个又臭又硬的王德发，就己经主动把橄榄枝递了过去！
这个男人他还是人吗？
“师傅。”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清绝不知何时，己站在她的身后。
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也满是震撼。
纪清商缓缓放下茶杯，端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她喝了一口，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红唇轻启，吐出几个字。
“以后，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我怕你，着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