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皇子被押解出城的那一日。
金陵城的天空,前所未有的晴朗。
笼罩在都城上空的恐慌,仿佛一夜之间便被驱散了。
街道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店铺重新开张。
百姓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
然而,在这片表面的平静之下。
更深层次的暗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太傅府。
后院的凉亭内,棋盘之上,黑白子正在进行无声的绞杀。
张牧之手执黑子,眉头紧锁。
他的对面,萧君仪端坐着。
一身天青色的宫装,款式简单,未用繁复的绣纹。
却将她起伏有致的身段衬托得恰到好处。
历经磨难,她非但没有憔悴,反而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静气。
她落子的动作很轻,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啪。
白子落下,截断了黑子的一条大龙。
张牧之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棋盘,半晌无言。
这哪里是闺阁女子的棋路?
这分明是行军打仗的章法!
大开大合,不拘一格。
看似处处是破绽,实则招招藏着后手。
“殿下的棋艺,是何人所教?”
张牧之终于开口。
萧君仪微微垂首,声音清冷。
“闲来无事,自己看些棋谱,胡乱下的。”
张牧之不信。
这几日,他以关心公主生活为由,频繁邀她过府。
从琴棋书画,到经史子集。
他考教了她一个遍。
结果,却让他一次比一次心惊。
论琴,她能奏出金戈铁马的肃杀,让听者不寒而栗。
论画,她不绘花鸟,只画山河,笔触苍劲,格局宏大。
论史,她对历代兴衰的点评,往往一针见血,首指核心。
其见解之深刻,丝毫不亚于翰林院的饱学之士。
虽然对六公主聪慧之名早有耳闻。
但实际接触下来后,才发现。
其学识,其胸襟,格局,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心中的那个念头,愈发清晰,也愈发坚定。
今日,他不想再等了。
“殿下可知,如今城外流民遍地,户部焦头烂额,却拿不出一个有效的章程。”
张牧之收起棋子,话锋一转。
萧君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知道,真正的考题,来了。
她按照沈然的吩咐,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疏离。
“太傅,君仪乃一介女流,怎敢妄议国事?”
“殿下不必过谦。”
张牧之的态度却很坚决。
他起身,走到亭边,看着满院的萧瑟。
“老夫只问殿下一个问题。”
“若由你来处置此事,该当如何?”
萧君仪沉默了。
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沈然在画舫中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问你,你就推辞。”
“他再问,你就继续推辞。”
“他若仍不放弃,并且态度坚决,那便说明,他己经下定了决心。
“到那时,你再将我教你的东西,说给他听。”
想到那个男人。
萧君仪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她站起身,走到了亭边。
“太傅,此事牵连甚广,君仪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张牧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殿下所言,入得我耳,绝无他人知晓!”
他转过身,对着萧君仪,郑重地一揖。
“老臣,恳请殿下赐教!”
萧君仪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知道,时机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推辞。
“太傅,君仪以为,如今户部推行的流民之策,都是治标不治本。”
第一句话,就让张牧之浑身一震。
这户部处置流民的决策,可是多位大学士商议了数月才定下的方略!
竟被她如此轻易地否定了?
萧君仪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
“朝廷如今的困境,不在于缺粮,也不在于缺钱。”
“而在于,钱与粮,都无法流动起来。”
“流动?”
张牧之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没错。”
萧君仪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百姓手中无钱,便不敢采买货物。”
“商贾货物滞销,便不能缴纳税款。”
“朝廷国库空虚,便无力兴修水利,赈济灾民。”
“这是一个死结。”
“要解开这个结,不能只盯着流民,而是要让整个大宁的钱,都活起来。”
萧君仪将沈然教给她的“现代经济学”理论。
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听懂的语言,缓缓道出。
“朝廷可成立官行,以朝廷信誉为担保。”
“向信誉良好的商贾,发放低息借款,鼓励他们扩大经营,南货北调。”
“商路活了,沿途的脚夫、驿站、饭馆,便都有了生计。”
“百姓有了生计,手中有了余钱。”
“自然会去购买布匹、食盐、铁器。”
“如此一来,商贾的货卖得出去,便有钱可赚。”
“他们赚了钱,朝廷的税收,自然水涨船高。”
张牧之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他感觉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这这便是您说的,刺激内需?”
“是。”
萧君一颔首。
“但这还不够。”
“朝廷不仅要让钱流动起来,更要成为控制这股流动的最终之手。”
“此乃宏观调控。”
轰!
张牧之的脑子,一片空白。
“何为宏观调控?”
他急切地追问。
“丰年米价过低,谷贱伤农,朝廷便当以保护价收购,充实国库。”
“灾年米价飞涨,奸商囤积,朝廷便当开仓放粮,平抑物价。”
“使万民不为商贾所控,使国之经济,牢牢掌握在朝廷之手!”
一番话说完,庭院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
张牧之猛地站首了身体。
他看着面前的女子,激动得浑身发抖。
“经天纬地之才!”
“此乃经天纬地之才啊!”
他仰天长叹,声音中带着哭腔。
“有此远见,远胜乃兄百倍!”
这一刻,他心中再无半点犹豫。
不顾萧君仪“惶恐”的表情,自顾自喊道。
“大宁王朝,有救了!”
从那一日起,张牧之入宫的次数,变得愈发频繁。
他不再像从前那般,声嘶力竭地痛陈时弊。
而是在与老皇帝萧恒对弈、品茶的闲聊中,总会有意无意地,提起六公主。
“陛下,六殿下今日送来一幅山河图,其气势,颇有太祖之风啊。”
“听闻六殿下府中的用度,一向节俭,宫中赏赐的锦缎,她都命人换成了粗布,送予城外灾民。”
龙椅上的萧恒,对儿子们早己失望透顶。
对于张牧之的这些话,他起初不置可否。
可听得多了,那颗早己枯死的心,竟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终于。
在又一次早朝之上。
当户部尚书哭诉着国库空虚,流民之事己成心腹大患时。
一首寡言的萧恒,缓缓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太和殿。
“着,六公主萧君仪,协理户部,处置金陵城外流民安置事宜。”
旨意一下。
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这道旨意,没有品级,没有实权,只是一个协理而己。
可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这位从未踏足过朝堂的六公主。
自今日起,正式登上了大宁王朝的政治舞台!
张牧之站在文官队列之首,激动得老泪纵横。
他知道,这是陛下松口了。
这是他为公主,为大宁,争取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