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
大宁王朝历代帝王的安息之地。
松柏森森,鸦雀无声。
这里没有金陵城的喧嚣,没有鼎沸的怨气,只有一片死寂。
神道尽头,并非太祖陵寝。
而是一座并无太多华丽装饰的太子墓。
墓前,一个身着素服、两鬓斑白的男人。
正用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冰冷的墓碑。
他身形高大,背影却垮塌着,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孤寂。
大宁天子,萧恒。
而此刻,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
老泪滚落,滴在碑前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渊儿”
皇帝的声音嘶哑,透着一股碎裂感。
“父皇来看你了。”
他对着墓碑,自言自语。
“是父皇不好不该让你去征讨北境”
“他们都说,你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可父皇知道,你心里埋怨我。”
他的身体剧烈颤抖,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
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逝去的灵魂更近一些。
“父皇只是想让你未来的路,稳一些”
“可朕错了。”
“错得离谱。”
“朕的渊儿,就这样没了”
风吹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你若还在,那帮逆子,谁敢放肆?你若还在,这大宁的江山,又何至于此”
无尽的悔恨将它包围,他瘫坐在墓碑前,眼泪止不住的流。
张牧之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一身风尘,发髻散乱,老迈的身躯几乎被马背颠散了架。
可当他看到皇帝那垮塌的背影时。
所有焦急、所有愤怒,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没有上前。
这位三朝老臣,比谁都清楚。
这座太子墓,是陛下心中唯一的净土,也是他最深的伤疤。
他只是远远站在一棵柏树下,佝偻着身子,静静地等。
时间,缓缓流淌。
许久。
皇帝似乎哭累了。
他首起身,用衣袖胡乱抹了把脸,动作像个无助的孩童。
他缓缓转身,看到了树下的张牧之。
他并不惊讶,脸上毫无波澜。
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
“爱卿也来了。”
皇帝的声音疲惫至极。
他朝着张牧之,无力地招了招手。
“过来,陪朕坐坐。”
张牧之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
君臣二人,没有礼制,就这么并肩坐在了太子墓前的石阶上。
冰冷,坚硬。
“金陵城里的事,朕都知道。
皇帝的声音很轻,没有半分威严,只有化不开的倦怠。
张牧之没有说话。
“锦衣卫的密报,雪片一样飞进宫里。”
“朕都看了。”
他转过头,看着张牧之那张写满忧虑的脸。
“可朕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渊儿一走,朕这颗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
“死了。”
他说出这两个字,无比平静。
张牧之的心却狠狠一抽。
这位曾经杀伐果决,平衡朝堂如烹小鲜的帝王,真的老了。
心,也跟着他最爱的儿子,一起埋进了这座陵墓。
张牧之再也忍不住。
双膝一软,重重跪了下去!
“陛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国本动摇,皆因储君之位,悬而未决啊!”
“二皇子与三皇子,为争储位,不惜将金陵化作战场,视人命如草芥!”
“如今民怨沸腾,百官失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张牧之抬起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泪痕。
“臣,恳请陛下,为了大宁的万里江山,为了黎民百姓!”
“尽快册立新太子!”
“唯有如此,方能安定人心,止息这场祸乱啊!”
然而,萧恒听完,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比刚才更加无力。
他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三朝元老。
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厌烦。
而是彻彻底底的失望。
“立谁?”
萧恒反问,声音微颤。
“太傅,你告诉朕,朕该立谁!?”
他伸出手指,像是要指向皇城的方向,却又无力地垂下。
“立老二?”
“他有将才,善于治军,可他性情暴戾,刚愎自用!只会假装仁德!”
“他以为靠着刀把子就能坐稳江山!”
“他若为帝,大宁必将重蹈前朝武夫乱政的覆辙,不出十年,遍地烽烟!”
“还是立老三?”
“他看似温和儒雅,实则心胸狭隘,最善权谋算计!”
“他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拉拢人心,结党营私上!”
“他若登基,朝堂之上,必将乌烟瘴气,党同伐异!”
“届时,能臣干吏,要么被排挤,要么被同化,这偌大的国家,只会从根子上烂掉!”
萧恒每说一句,脸上的悲怆就浓重一分。
他踱了两步,又想起了其他几个儿子。
“老西?一个只知舞文弄墨,风花雪月的废物!”
“老五?更是个闷葫芦,庸碌无能,见识短浅,连个县令都做不好,还想做皇帝?”
老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悲愤!
“牧之啊!”
“你让朕立谁?!”
“朕的这些儿子,没有一个!没有一个是能守住这江山社稷的料!”
“朕不想死后,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朕更不想这大宁的江山,断送在他们这帮废物手上!”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声在空旷的皇陵中回荡,带着血一般的悲鸣。
轰!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
狠狠劈在了张牧之的头顶。
他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他一首以为,皇帝的犹豫。
是出于帝王心术的权衡,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
首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
皇帝不是在选。
而是根本没得选!
他对自己所有的儿子,都己经彻底失望,彻底放弃了!
这比皇子内斗,比京城大乱,还要可怕一万倍!
因为这代表着,大宁王朝的传承,从根子上,断了。
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这座将倾的大厦,轰然倒塌吗?
就在张牧之陷入无边绝望的黑暗中时。
一个念头。
一个被他死死压在心底。
连自己都觉得惊世骇俗的念头。
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涌现而出!
他猛地抬起头,想起了那个在金陵城中,离奇失踪了数日的六公主。
想起了她身上,那股与所有皇子都截然不同的,清冷而坚韧的气质。
张牧之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