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南下远游见宝瓶
裴钱与李槐离去后不久的某个深夜。
苏尝也动身前往牛角山仙家渡口,搭乘渡船南下老龙城。
一则为坐镇指挥后续一洲战事,二则顺路去见林守一的父亲,身为“阁者”的林正诚。
因为此事他早与阮秀说过,青衣女子自也知晓他今夜便要启程。
临行前,阮秀未多言语,只是將一盒亲手製作的糕点仔细装好,递到他手中。
曾几何时,那个只知品尝美味、吃得满心欢喜的姑娘。
已经不仅將苏尝所授的甜品手艺练得炉火纯青,更在此基础上琢磨出许多创新了。
目送苏尝所乘的翻墨渡船升起后,比起当初第一次长久分別的那种魂不守舍。
阮秀如今觉得其实还好,就是这一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回到铁匠铺子的青衣女子,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今天的日子还不错,宜远游。
次日正午,苏尝在原西河国的豫章故郡下了船。
此地左邻蛮荆、右靠甌越,夹在这两大宿敌王朝之间,又接衡庐二山、襟带三江五湖,是兵家必爭的要衝之地。
如今已被南下的大驪铁骑攻占,更名为洪都新府。
一出渡口,苏尝便见大驪兵士押著大批衣衫槛褸的西河国百姓,沿著江河湖网凿渠挖沟。
看来大驪在此地实行的政策与藕福地南苑国那边如出一辙,都是大兴水利。
可与曹晴朗治下,洪崖县百姓脸上的光彩、有余力看社戏的模样不同。
这些被徵发的俘虏与民夫,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黯淡,行动间麻木得如同提线木偶一般。
换上了一身玄衣的青年人,將这一幕默默记在心中。
豫章郡城外的山坡上,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头顶忽然有飞鸟掠空声。
她仰头望去,目光追著飞鸟的身影,想要將它的行动墓刻在脑海中。
如今的李宝瓶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
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曾经一直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
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近来她在钻研一项发明,虽然苏师兄已细细跟她讲过原理,可实际动手时总有些卡顿。
所以每当閒暇时,她都会在外面看飞鸟临空。
按苏师兄的说法,这叫仿生学,是向大自然取经。
只是想著想著,思维跳脱的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一件事情。
诗经上怎么说刚才的场景来著?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
接著红衣少女低下头,看著手心,有一点金色的心光,正微微发亮。
原来师兄这么快就到了,自己这两天没有白等。
苏尝在一处僻静的湖泊边坐下,拿出鱼竿掛上鱼儿饵钓起了鱼。
如果裴钱在这边,肯定会一眼认出这是她之前在藕福地离开大山前,放下的那只鱼竿。
苏尝当时说要帮她收起来,可没有骗她。
钓著钓著,青年突然站起身,往远处使劲招手。
山道上,那位红衣少女正骑马急行。
见他招手,少女立刻藏好腰间酒壶。
临到近前,她鬆开韁绳,一个轻快蹦跳落地,脆生生喊道,“苏师兄!”
双方重逢於青山绿水间,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听著李宝瓶响亮的招呼,苏尝笑著点头。
目光扫过她腰间装满酒水的养剑壶,又瞥见她脸颊上的淡淡緋红后。
青年打趣道,“都学会喝酒了?不用藏掖,毕竟也是个大姑娘了嘛。”
李宝瓶笑容灿烂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是长大了啊。”
望著少女拍出的微微波澜,苏尝有些哑然失笑。
记忆里的那个腮帮红红,个儿小小,眼睛圆圆,嗓音脆脆,背著大小刚刚好的小书箱,喊著苏师兄的红袄小姑娘,確实长大了。
如今的李宝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帘,就能与自己对视了。
其实不只是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他们,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早该人人婚嫁了。
再过几年,说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窑工学徒的岁数。
望著微微有些失神的苏尝,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不过再怎么长大,苏师兄也能一眼认出我的,对不对?”
苏尝伸手拍了拍李宝瓶的脑袋,笑道,“在苏师兄眼里,小宝瓶除了个头高些,好像没什么两样。怎么会认不出呢?”
即使眼前少女长高了好些,但在眼前时,就好像还是那个吭哧吭哧在家乡街巷,跟在自己身旁飞奔的红衣小姑娘。
在自己刚来驪珠洞天的那几年,当时就只有小宝瓶跟在他身边一起疯玩,一起探索周边。
他们一起下水抓螃蟹,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门神,在福禄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在桃叶巷那边等著桃开,去老瓷山那边挑选瓷片。 偶尔苏尝也会疑惑,小姑娘跟著他走了那么多冤枉路,就不累、不抱怨吗?
可答案从来都是“不”。
想起过去的一幕幕往事,苏尝忍不住的满脸笑意,怎么收敛都还是会笑。
李宝瓶跟著笑了起来,“苏师兄在笑什么?”
苏尝笑道,“就是想起你当年那么小个,跟我一起抓到小金蟹后,飞跑著回家炫耀。
结果被螃蟹夹得满头大汗,也不肯撒手。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佩服。”
李宝瓶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举起手遮住半张脸庞和眼眸,却遮不住笑意。
苏尝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小竹椅,递给李宝瓶后,两人一起坐在水边。
苏尝重新提竿,掛饵后再次嫻熟拋竿,转头说道,“要钓鱼的话,鱼竿还有。”
李宝瓶坐在一旁,轻轻摇头,然后抬起两只脚,鞋子敲鞋子,“看著苏师兄钓鱼就好了,上鱼了的话,我帮师兄不要鱼装进鱼篓。”
苏尝那边的青竹椅脚处,有绳线繫著一只入水鱼篓,还用一块大石子压著绳子。
李宝瓶起身蹲在水边,將竹编鱼篓拽出水面,发现里边鱼获不少,都是洪都府这边独有的金色鲤鱼。
不过这些金鲤其实与水仙灵物不沾边,只是瞧著可人。
放了葱姜蒜之后,无论清蒸红烧肯定都很好吃,毕竟苏师兄手艺很好的。
想到这,李宝瓶晃了晃手中鱼篓,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苏师兄,烧鱼的佐料,都有带吧。”
苏尝点头笑道,“当然,锅碗飘盆,料酒辣酱油盐醋,白桂皮姜葱蒜,一样不差的。
做甜品的手艺,如今可能比不上你阮秀姐姐了。但论做饭烧菜的手艺,苏师兄这辈子没向谁认输过。”
李宝瓶將鱼篓重新放入水中,轻声问道,“李槐和裴钱去北俱芦洲那边了?”
苏尝点点头,”是啊,小宝瓶想去找他们吗?正好你哥也在那边游歷。”
李宝瓶摇了摇头,笑道,“苏师兄,我知道的,你让李槐他们去北边,是为了保护他们平安,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可我不想跟苏师兄分开啊,苏师兄总是一个人离乡,有时候望月亮,也会很想我们的吧?”
驪珠洞天土生土长的孩子,原本对於离乡一事,最无感触。
反正一辈子都会在那么个地方打转,都谈不上认不认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曾经孩子们心目中的最远离別,是阿爷阿爹去了小镇外边的龙窑烧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烧炭,不常见面。
直到洞天坠地,落地生根,成为一处福地,大门一开,从此离散就开始多了。
很多人分开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比如当初的赵繇。
李宝瓶之后又问起李槐学习的情况,听到对方已经好些天没抄书后,就笑道,“如果换成我是学塾先生,就拿几个书上难题考校李槐,等到这傢伙答不出来,就拿戒尺打他屁股。
茅先生就是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无所谓的。”
苏尝笑了笑,“路上我让韦太真与裴钱监督他了,他做不到,就让裴钱下手。”
红衣小姑娘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苏尝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枣红马,又转头好奇问道,“这会儿怎么没见你配那把祥符?”
李宝瓶回答道,“本来带著的,可总不能时时刻刻拿在手里吧?
挎在腰间,坐著碍事,摘下来横在膝上,又妨碍我画图。
放在脚边吧,更不像话,总不能一坐下就把刀插在旁边地上,那不成劫道的了吗?”
苏尝不禁莞尔一笑,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宝瓶。
她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问题。
很多外人极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个“哦”。
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却有很多个“啊”。
当年她曾问齐先生,“天上只有一个真月亮,那人间有多少个假月亮?
河里的、井里的、水缸里的,都得算上。”
齐先生只好说“不知道”,她便追著问“什么时候能知道”。
得到的答案当然依旧只能是“不知道”。
后来苏尝送几个孩子去大隋的路上。
某次篝火旁守夜,她指著不远处的河水问李槐,“一条很长很长的河,上中下游各站一个人,他们总共能从水里看见几个月亮?”
李槐愣是想了大半天,也没答上来。
惹得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双臂环胸,连连摇头嘆气。
当苏尝钓上又一尾鲤鱼,把鱼篓塞满之后。
李宝瓶才想起问苏尝接下来去哪里。
苏尝便答道,”去林场那边见见林守一的父亲。”
红衣少女以拳击掌,说道,“那我得换身衣裳,这身在山坡上抓蝴蝶的时候弄的有些脏了。”
其实当年遇到大哥李希圣,就说过她已经不用讲究穿红衣裳的家规了。
只不过李宝瓶后来也一直没想著换。
有些习惯,改了就会一直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