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见龙在田
苏尝带著两个孩子继续往南苑国京城方向赶路。
这日恰好途经先前茶摊上那些江湖汉子临走时提及的洪崖县。
行至一段漕河沿岸的村落外,远远便听见锣鼓喧天,原是村里正演著跳竹马的热闹。
所谓竹马,就是以竹篾编织成形,外缠五色布匹的马形物件。
舞者表演时,会將其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腰间,来回舞蹈,配以民谣。
按当地乡俗,正衣者骑红马,青衣者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讲究与寓意。
这跳竹马並非每个村子都能请到,全看村落出钱多少,价高则演得愈发热闹精彩。
眼前这村子显然是有大喜事,下了重本,引得四野乡邻都围拢来看。
两个孩子见了这般新奇热闹,眼睛都亮了,苏尝便带著他们往近了凑了凑。
他们不远处一堵黄泥矮墙的墙头上,坐著两人。
一个是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年轻读书人,一个是位佩剑的高大汉子。
那读书人早已看不出半点官身模样,肌肤晒得和身旁佩剑汉子一般黝黑髮亮。
身上穿的也是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能看出来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不少从別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高大少年郎,正对著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
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又吵吵著爭执谁家小娘子最俊俏,比较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姑娘。
一时爭论不休,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个剑士汉子,也看著那些被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
坐在一旁的年轻读书人便有些无奈,怎的见过外面恁大世面的謫仙人也如此不正经。
佩剑汉子听了一会儿周遭少年人的议论,摇摇头微笑道,“他们说的都不对,女子本质,唯白最难求。至於胖些瘦些,倒真没什么要紧。”
读书人无奈道,“陆大侠,你说是便是吧。”
这佩剑汉子,正是来藕福地炼心,此后便再未出去的陆舫。
想当年,姜尚真化名周肥,与他一同踏入此地。
前者美其名曰让他参悟情关,结果不仅將他在意的师娘折辱成玩物,就连他的师妹、师姐,所有相识的女子,都被周肥纳入春潮宫,肆意玩弄,最后他这位费大心的“好兄弟”,在苏尝的授意下,被看不惯他行径的女冠黄庭持剑斩杀。
玉圭宗那边,因苏尝扳倒了桐叶宗而赚得盆满钵满,对周肥之死既没追究,也不敢追究。
而陆舫,虽然在大起大落间,想起了种种前尘,却也再没有心思去做什么謫仙人,便就此留在了藕福地,再未离开。
看著身边还显得稚嫩的年轻读书人,陆舫想起了另外一个当年將他打败的小小书生。
此刻听了曹晴朗的话,陆舫笑道,“曹晴朗,你还小,等將来就懂了。女子的脸蛋並非最紧要,皮肤白嫩手感好,晚上躺在被窝里才是真的妙。”
曹晴朗翻了个白眼,“我懂这些作甚,这大半年来都在外勘探河道,书都没读上几本。
好不容易义渠修通有了空,夜里再不挑灯苦读,等回了京城,怎么应对种夫子考校学问?”
陆舫想起当年让自己栽了大跟头的“情关”,便点了点头,正色道,“你是块读书的好料子,確实该把心思放在念书和实务上,將来也好和同门一起,接有种夫子的班。”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转头间却瞥见了不远处立著一袭熟悉又遥远的青衫身影。
恍惚间,陆舫回忆起了当年,想起对方教出的学生曾击败过自己,更想起对方亲手打死丁婴的往事。
他心头一凛,当即跳下墙头,神色间带著几分拘谨,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恭敬,“南苑国緹司千户陆舫,见过苏先生。”
这话既是见礼,也是表明身份。
他已受“詔安”,不再是当年与周肥为伍、踏入藕福地歷练时,那般高高在上的謫仙人了。
一旁身著麻衣的少年曹晴朗,也连忙站起身,跳下土墙,轻声唤道,“苏先生。”
苏尝看著他,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是真的长大了。”
当年借住状元巷时,对方还是个在巷口看棋的小小少年郎。
一转眼,也成了能外放一县,主政一方的栋樑了。
曹晴朗闻言,郑重地作揖行礼。
苏尝笑了笑,“这些年还好?”
曹晴朗笑著点头,“很好,您和小文、鲤鲤姑娘走后,种先生就成了我的夫子,崔先生去年也找过我,送了许多的书。”
说著,他转头看向苏尝身旁的裴钱,语气诚恳,“听说裴姑娘近来也在读书,不知道读到哪一本了?有空的话,我们可以交流交流?”
裴钱一听,就有发急。
藕福地的光阴比浩然天下流得快,她哪可能比曹晴朗读的书多?一交流肯定要丟脸的!
可抬眼瞥见苏尝也在看自己,她硬生生压下了想骂曹晴朗“不要脸”的念头,只是双臂环胸,斜著眼睛瞪他,抿紧嘴巴一言不发。
曹晴朗见状,转头对苏尝笑道,“苏先生,裴姑娘莫不是忘了南苑国的官话,所以才不说话?
裴钱终是忍不住怒道,“曹晴朗,信不信我如今能一拳打得你脑阔开?”
曹晴朗认真点点头道,“信啊。但我知道裴女侠自有武道风骨,不会因为点小事就轻易动手的”
早些日子,他就从揭榜来支援洪崖县修渠的江湖人口中听到过在茶摊那边遇见高人的閒聊。
听他们对事情主人公的描述,一猜就是苏尝这一行人。
裴钱气得牙痒痒,这傢伙起这么高的调,她还真不好动手了。
不过能从曹晴朗口中听见那一声不做假的女侠,她又有些高兴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倒是盖过了裴钱的一会儿磨牙,一会儿偷笑。
苏尝瞧她这样子,忍住笑冲曹晴朗道,“等会儿你带我去找种先生,有些事情要跟种先生商量”
曹晴朗点点头,看了一眼陆舫。
佩剑汉子用手指快速点了点自己腰间的玉佩,待玉佩微微发亮,有规律的闪过光芒后,回道,“种先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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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尝看了一眼四周,沉默了片刻,才道,“带我去逛逛?我在的时候就听说了洪崖县这边修水渠,斩蛇妖的事,想看看这边百姓的情况。”
曹晴朗答应了一声,“好!”后,便与陆舫一起,带著苏尝三人往村里走去。
一边走著,年轻读书人一边说道,“我刚来时,洪崖县还很混乱,附近山匪与蛇妖勾结,杀害朝廷命官。世家也从中作梗,意图激起民变。”
陆舫补充道,“不过那都是过去了,如今的洪崖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这边的官道拓宽了很多,原本只能过一辆马车,现在可以会车了。” 苏尝点点头,“要先富先修路。”
曹晴朗指著远处绵延的沟渠,说著洪崖县如今的改革程序,“那边的工地就是三江义渠,这段差不多已经修復完成,配合柳江、筋江水系,今后可灌溉超过万亩农田,我们还挖了堰塘储水,可以用在旱季。
因为靠著水,我们准备种水稻和席草。席草又能编草蓆,草鞋和草帽,我打算从县里每个村招募妇女做工。
做成成品之后,就派人运往附近郡城进行销售,所得利润公中和百姓各五成。”
苏尝问道,“修復水利,费很大吧?”
曹晴朗答道,“有当初苏先生留下的良种和落魄山的支持,京城那边负担的起这一趟水利所需要的粮秣。
县里管摇役吃喝,出钱购买器物。当年苏先生与弟子见过的那千里旱地,民不聊生的场景,这里的人也都还没忘记。
对於修这一套灌溉水利,不用怎么劝就很上心。”
苏尝点点头,“天下万民最普通,也最难实现的愿望就是满足衣食住行,其中粮食又是最基本的。
只要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努力勤劳。”
裴钱和李槐在旁边听著。
然后前者对后者道,“我了解江湖事更多,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多的民生农事,还挺有意思的。”
李槐撇撇嘴,心说护法你懂的江湖事不都是传闻吗?真实情况可能了解的还没有我多。
所以他当下问道,“可是总有些人根本不讲理吧,不想让这里的人过的好吧?就比如你们刚才说的山匪与蛇妖还有那些阻挠的世家。”
陆舫指了指前方,道,“当然有。他们在那里呢。”
李槐朝前看去,只见前方的槐树上,掛著十来具尸体,都已经被鸟吃成了骨架了。
曹晴朗说道,“罪大恶极的都在这了,其他的在各工地上改造。”
李槐默默无声,忽然想起书上看过的一句话,叫以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
年轻读书人接著道,”拔去这些祸害,百姓才能真正过的好。”
话音刚落,前方就有成群结队下了工的农民队伍出现。
看到曹晴朗与陆舫,这些人非但没有惧怕,而是纷纷挥手打著招呼。
“曹小先生,大堰那边都修好了,出不了差错的。不用去看了,村长在那边盯著呢。”
“吃了饭没啊,小曹县长去我家凑合一顿唄?”
也有人跟陆舫熟悉,“陆大侠,那天你答应来看我女儿的啊,她想你好些天了,最近茶饭不思。”
陆舫摆手道,“別说屁话,你女儿都生了三个了,什么茶饭不思的,多半是之前吃杀猪菜时撑到了。”
那老人笑呵呵道,“那大侠看看我那个孙女可以,预订一个,给点聘礼钱也行。”
陆舫都懵了,瞪眼道,“好傢伙,都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老子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眾人说笑之间,擦肩而过。
李槐心大,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
但是裴钱看著这一幕,却是满脸惊愕,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等一行人走了几步,还是曹晴朗回头喊她,“裴女侠?走啊!”
“啊?哦—”
裴钱如梦初醒,跟了上去冲年轻读书人问道,“洪崖县的百姓都对你这么说话?他们不怕你?”
她可没忘记,当初还是小黑炭丫头的自己,在逃荒的最后一截路上,遇见那些賑灾官吏时,被如苍蝇般驱赶的模样。
那时的流民和官兵,就好似生死仇敌。
曹晴朗愣了一下,隨后摇头道,“不怕,甚至有时候还想把自家姑娘嫁给我和陆舫。我年纪小,说亲的人还少,陆大侠那边求亲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裴钱道,“可你是官,他们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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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晴朗想了想,认真道,“是官是民,归根结底,不都是洪崖县的人?我跟他们一起办实事,所以他们不怕我,他们敬我。所谓敬畏之心,敬远远比畏更重要。”
裴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著。
一路上又遇到了许多百姓,都是去看竹马戏的。
他们跟曹晴朗和陆舫亲切打著招呼,像是几十年友好的老邻居,嘮著家常,说著打趣的话。
这时候李槐也感觉到不同了。
反正他在大驪和大隋那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
只觉得曹晴朗与陆舫和他们,像是亲人一样聚在一起,气氛和谐到没有话语来形容。
在某次和一群人打完招呼后。
他与裴钱再次回头看向那些一起並肩而行的村民。
那些得知苏尝就是当初拉来灵气云纤,帮金龙下雨的人们也回头看著他们。
这一瞬间,两个孩子都感觉自己瞬间被无数道目光锁定。
他们心中竟然有一股莫名的触动滋生,像是被某种力量震慑住了,以至於心跳都在这一刻陡然停止。
好久之后,他们才又回过神来,发现那些人都对自己笑著。
那笑容温暖又炽烈,朴实而真诚。
恍惚间,裴钱用那只含有大日的眼眸。
只觉得曹晴朗与陆舫和他们,像是亲人一样聚在一起,气氛和谐到没有话语来形容。
在某次和一群人打完招呼后。
他与裴钱再次回头看向那些一起並肩而行的村民。
那些得知苏尝就是当初拉来灵气云纤,帮金龙下雨的人们也回头看著他们。
这一瞬间,两个孩子都感觉自己瞬间被无数道目光锁定。
他们心中竟然有一股莫名的触动滋生,像是被某种力量震慑住了,以至於心跳都在这一刻陡然停止。
好久之后,他们才又回过神来,发现那些人都对自己笑著。
那笑容温暖又炽烈,朴实而真诚。
恍惚间,裴钱用那只含有大日的眼眸。
看见了一条蜿蜒在人心之中的金色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