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 ——师徒夜话一州策
只是听见了苏尝这一句话。
崔东山那颗一直悬著的心,霎时就放鬆了大半。
不过想来思虑周全的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先生,若我们借道家之抗衡儒家,到头来会不会落得个尾不掉的境地?”
苏尝抬眼瞥了他一下,瞬间听出白衣少年话里的深层隱忧,乾脆直言点明道,“你是怕我迫於儒家的压力,而向道家妥协让步,甚至达成什么牵扯太深的协议,丟了自主选择的底气?”
白衣少年訕笑著挠了挠头,“我可不敢这样腹誹先生。贺宗主,才有刚刚那隨□一问。”
既然自家先生没有向道家妥协的打算,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有望成为自己新师娘的那位会不会吹耳边风了。
苏尝抿了一口茶,语气清定如茶香,“儘管放心,虽说贺小凉过了问心槛,又在鬼域谷助力我一臂之力后,便与我关係不错,我也任命她做了酆都司命真君。
但这並不代表我会信任她身后的陆沉,与以统治者身份牢牢掌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陆沉几次示好,道家出手帮我,不过是怕儒家一家独大,想借我制衡罢了。
我在浩然天下闹的声势越大,他们反倒是越开心。“
说到这,他语顿,目光沉了沉,“我没忘记当年驪珠洞天坠落时,道家天官与城主曾联手围攻齐先生。
也不会忘记是那位自称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出剑镇压宋茅庐,酿成永州惨案的发生。
眼下借道家的力,不过是想在这风起云涌的局里,为我们、为商行挣出一块能自由周旋的余地,绝非真要与白玉京绑在一起。
这点分寸,我拎得清。”
话落之际,崔东山垂在身侧的手悄然鬆了松,白衣下摆的褶皱也跟著平復几分。
他抬眼看向苏尝,眸中那点残留的疑虑已然散去,嘴角还勾出抹浅淡笑意,“先生心里有谱,学生便放心了。方才是学生想岔了,没能理会先生的高瞻远瞩,长远之计。
,,听到这熟悉的吹捧,苏尝放下茶杯,撇了撇嘴,“停停停,別拍马屁,你又不是宝瓶。”
白衣少年嘿嘿笑了几声,隨后又收敛了笑容,“不知先生打算如何让道家进入局中?”
苏尝轻声道,“早在北俱芦洲那边,礼圣就对我说过,至圣先师会在合適的时机与我见一面。
既然如此,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三只羊也是赶,而且赶早不赶晚。
我打算请三教祖师落座,就在这落魄山。”
此话一出,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崔东山都没有想到,自家先生竟然要请三教祖师会面。
他有些犹豫的道,“这个关头,至圣先师恐怕正好会来跟我们约法三章,反倒让先生一时难以合道成功”
苏尝淡淡道,“不怕他约,就怕他不约。
我们干不出屠六城的事情,但是大驪军方,以及在背后支持大驪的那些人,难保不会为了贏我们。
而参考北俱芦洲的之事,以战爭之名,屠杀百万千万眾,铸就更加血腥的民怨箭矢,来毁我道基与根本。“
战爭確实无论怎么打,都总会死人。
但若是儒家为了让他倒下,放任那些人大肆做正面战场之外的屠杀。
那他即使付出些代价,拉上道家与佛家,也不会让儒家得逞。
崔东山闻言一怔,细想之下確实如此。
单说一件事便知。
大驪是靠著赊帐,才请了走上层路线的別墨派代表人欒巨子,以及其手下的墨家机关师,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岳”渡船。
可大驪这摊子本就吃紧,只要南下之势受阻、停滯个三五年。
哪怕大驪铁骑战力没折损多少,大驪宋氏自己也撑不下去。
到那时,那些在赌桌上押上了全部的人,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把屠刀伸向千千万万的百姓。
见崔东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苏尝便也不再此事上多说什么,而是换了个话题问道,“商行在宝瓶洲发展的近况怎么样?”
崔东山將最新的商行內部邸报和个人手札交给青衫年轻人阅览。
很早之前,苏尝就定好了尝安商行这个覆盖多面的组织的发展方向。
大致有四点。
一是开发浩然农业,发展农副產品。
以奶牛、粮种为切入点,让更多底层农民接触到商行。
让他们知道天下除了剥削他们的地主与老爷之外,还有一股想要让他们生活变得更好的与眾不同的力量。
而在苏尝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农家俩兄弟和稻神金英儿,就以青秧洞天为实验基地,经过不断努力,培育出了產量颇高的良种。
至於奶牛,更是在陈平安还在落魄山的时候,就与神水国遗民一起初步形成了养殖规模。
二是招收更多工人,建设更多工厂。
以製作牌游玩具为起始,在即墨派的墨家子弟帮助下,於商行各分支节点,铺排工厂。
有的生產奶製品,有的生產玩具,有的刊印书籍。
有的则在墨家机关师的帮助下生產诸如人力脚踏车、烧煤马车、耕机,乃至铺设钢铁轨道或水泥驰道需要的材料。
这些东西,已经在商行掌控的地方,开始深入改变百姓的生產生活方式。
三是刊印更多的故事集,藉助有趣的话本故事,潜移默化的启蒙社会思想。
比如树立传播如孙大圣这样敢於反抗强权的角色,给普通民眾灌输斗爭的观念。
同时增发报纸,刊印新山崖书院、林鹿书院那些接触了社会学思想的学子文章,鼓励他们在坛上发起新化运动。
四是团结更多山上山下力量,发展商行的武装力量。
宝瓶洲的诸多山头,风雷圆、正阳山、风雪庙、书简湖各岛、老龙城。
以及陈平安、小文、朱敛、苏鲤鲤他们坐镇的彩衣国、梳水国、清风城,就是其中的中坚力量。
如今在长久的坚持下,在崔东山等人坚定不移的执行中,各方面都已经颇见成效。
负责推广良种的农家兄弟陈辛、陈相以及稻神金英儿,在许多国家与地方都深受农民的爱戴,让尝安商行的名號深入民心。
各地工厂的开设,也在无形中改变了社会结构,一股由工人阶级组成,有別封建官吏与士绅的力量,正在日益壮大与增长。
故事集的传播,书院思想的转型,引发了更为广阔的社会舆论变动。
至於武装力量的成型的意义,就不用多说了。
无论是由老龙城为起点的北伐,还是在各地稳定新秩序,都离不开他们。
见苏尝於葳蕤wēirui灯火前,读完了商行最近的详情后。
崔东轻声问道,“先生,可有什么需要查缺补漏的地方?”
青衫年轻人將手中的邸报与手札还给他,“大方向都做的没错,但我看好像光靠新山崖书院培养的学子,还有你和小文在心河夜校中教出来的人手,有些不太够用?“
崔东山答道,“我这次回来,已经去过了一趟藕福地,跟国师种秋借了一批得力人手。”
在苏尝於牯牛山打碎丁婴,以剑革天,力扛东海老道人后。
藕福地就在苏尝创造的条件下,种秋的大刀阔斧中,开始了新社会的改革。
那里的时间流速更快,足以培育出一批具有丰富改革经验的各级实干家。
然后白衣少年又补充道,“得益於先生当初之行,观湖书院那边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些人手。
不知道先生还记得周鉅吗?“
苏尝想了想,“哦,那个川碎大如斗的贤人。”
当初青衫年轻人替嫁衣女鬼去书院收敛那个被陷害致死的读书人尸骨,被一群书院授师围攻。
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就是这个名为周鉅的贤人。
崔东山笑了笑,“就是他了。现在他跟自己的同族师妹周殊都在前线帮忙处理军务,算是我手下的得力干將。“
当初苏尝离开观湖书院后,周矩便觉得这是一个妙人。
在苏尝离开没多久,周鉅就遵循书院山主的派遣,去北边的大隋新山崖书院亲身看了看。
自周鉅带回来自己的见闻和包括那些讲述方法论的书籍后,观湖书院以及书院里的师生都有了些变化。
从书院圣人山主开始,到各位副山长,所有的君子贤人。
每年都必须拿出足够的时间,去各地的书院、国子监开课讲学。
而不再是圣人为君子传道、君子为贤人授业、贤人为书院书生讲学。
一言蔽之,观湖书院,从此大开育人之门,而不再拘泥於教授门阀、学阀与上层统治者、修行者的子弟。
成了儒家七十二书院中少有的“標新立异”之地。
听闻了崔东山的讲述之后,苏尝想了想,补充了个政策,“老龙城北伐现有的所有版图之內,私家学塾除外,所有城镇、乡野公立学塾,一律为那些不吝教授新学之人加钱。
此后每十年递增,皆有一笔额外补贴。
至於加多少,各地酌情而定。对偏远地区和困难生,可额外补助。
发自內心认可我们的人才,还是要是多多储备才行。”
崔东山点头记下,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化之事,是要早早施行。
苏尝又想了想,说道,“等到北伐军於宝瓶洲中部会师之后,便可以尝试著手开凿大瀆运河的一部分。
如果宝瓶洲能有一条如北俱芦洲的济瀆在,一洲物资的调运,会大大加快。
当然,此事不能著急,我可不想成为隋煬帝。”
崔东山虽然不知道苏尝说的隋煬帝是谁,但是大概意思也明白。
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旁的不说,自家阵营里除了有位江湖共主,还有好几条蛟龙之属。
掌握两洲大瀆,不仅能解决他们的走江难关,还能让商行大大加快整理改革广阔的一洲之地。
说了这些大事之后。
苏尝与崔东山就聊了些落魄山的琐碎小事。
珠釵岛刘重润,前不久来山上送了封讣告。
她那位金丹腐朽的地仙老嬤嬤,原本就只靠这一口气强撑著,心弦紧绷太久了。
等到跟著刘重润搬到落魄山这边来,珠釵岛门人非但没有遭难,反而获利极多。
那根心弦骤然鬆懈,大忧大喜过后,彻底油尽灯枯,在前不久逝世了。
目前还处於停灵阶段。
苏尝想了想,决定明天抽空弔唁。
毕竟珠釵岛送出的翻墨渡船,现如今还是尝安商行在宝瓶洲最常用的一条船。
之后又聊到商行二掌柜董水井。
崔东山说为了销售书简湖的特產,如今好些山水邸报上边,都夹杂有一句“人生难见两回竹枝蟹。”
光凭这句话,就让书简湖的金衣蟹销量暴涨。
別说將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钱有关係,能信这个邪?
吃过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过了第三、四次,兴许觉得滋味也就那样了。
但是能够吃上多次竹枝蟹的。
他们的身边人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给这拨人送什么礼。
或是每逢金秋时节,相互间打点关係,赠送此物,又非钱財俗物,想来总是无错的。
这就是董水井的生意经了。
苏尝神色古怪几分,想起自己前世经常看到的某湖洗澡蟹。
心说什么叫天赋异稟,大概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