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石子与初衷
將怠惰的济瀆水正扔出水面后。
苏尝与沈霖的身影穿过重新洞开的城门,踏上白玉台阶,登上那艘由蛟龙头颅拼成的渡船。
因为已见过蛟龙载客、腾云入天的景象,苏尝这一次便未再细观。
正好之前发出的心念光点,有些已有了回应。
青衫年轻人便一边听著水神娘娘的讲述,一边点开光点。
朱敛回復的心念里提及了诸多山外事。
大驪王朝升迁了两位爭抢杀入南边的铁骑主將,曹秤,苏高山,成为大驪歷史上新设官职的巡狩使。
再就是诸多灭国之地,风起云涌,揭竿而起,当地修士更是大肆刺杀大驪驻守官员。
除了曹秤、苏高山两支铁骑继续南攻,大驪藩王宋长镜的那支铁骑开始停马不前。
一部分停留在梳水国、彩衣国一线,一部分分兵北归,开始平叛。
仔细看过朱敛的回覆后,苏尝又將裴钱的那份给点开。
里面的言语大多都是这傢伙的自吹自夸。
抄书认真,从未欠过帐。
自创的疯魔剑法进展神速,已是“巔峰中的巔峰”。
与周米粒关係极好,如今小水怪已当上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还追问苏尝回家后能否提拔周米粒做落魄山护法。
末了又特意补充自己“不会隨便许诺,得等师父定夺”。
接著裴钱还提到山上新来一位叫隋景澄的姑娘,不仅长得好看,钱还格外大方。
可她作为师父的弟子,“风范十足”,从未主动要过对方的东西。
两件事透露著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让一眼便看出破绽的苏尝,忍不住失笑。
后面裴钱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落魄山的事,却半句没提骑龙巷铺子,更对学垫课业进展绝口不谈。
青衫年轻人心中瞭然。
这丫头定是逃学翘课不少,若是得了半句夸奖,哪会不巴巴地显摆一番?
不过苏尝也没多想,反正有秀秀姑娘盯著,应该不会有太出格的事情。
真要有,相信秀秀姑娘会在回復上明说。
不过他还是打算等回去的时候,给这小丫头来一顿板栗就是了。
可当听到心声回復的末尾,听到裴钱那句“祝师父游歷顺利、財源广进,每天开心、
平平安安,早日还乡”时。
苏尝便有些捨不得敲她的板栗了。
收起裴钱的心念,苏尝点开了崔东山的回覆。
听到老崔拐弯抹角的提醒,至圣在临散道之前,可能会对他出手的消息后。
他方才还带著几分温馨的神色,瞬间转为了凝重。
不过苏尝也没有因此就打算放弃接下来的宝瓶洲南北大战。
毕竟尝安商行在宝瓶洲发展的最完善,人心光点最齐全,是自己与崔东山合道的关键根据地。
如果就让儒家轻易毁去自己合道的根基,那之后就更没有反抗的意义。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阻止不了未来这件可能要发生的事情。
那就做好现在,爭取之后能兵来將挡,水来土掩。
一旁正兴致勃勃讲著洞天趣事的沈霖,察觉到他走神,便识趣地闭了口。
苏尝很快收起杂乱思绪,微笑道,“抱歉,方才有些神游万里。”
沈霖笑著摇头。
她没觉得是什么无礼冒犯,修道之人能在旁人面前如此放鬆心境,本就是一种无声的信任。
此时渡船已到水岛,那位“尊上”仍未现身,沈霖便有了离去之意。
临走前,她温声邀请,“苏公子若有空,不妨来南薰水殿做客。”
苏尝点头应下。
沈霖带著未能见到尊上的落寞,辞別苏尝后,转身离开云海,返回湖中,施展辟水神通往水府而去。
抵达那座大如王朝雄城的恢弘水殿时,她从侧门去往自己的別院。
无论出入多少次,她都没有走过悬掛“风调雨顺”匾额的正门。
这道门从未为任何人开启,即便是水龙宗宗主、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家主,或是浮萍剑湖剑仙丽采驾临,也只能从侧门通行。
跨过侧门,沈霖的身影一闪,便到了自己別院的圃旁。
圃里种著各色奇异草,丛中穿梭、枝头鸣叫的鸟雀,更是在浩然天下早已绝跡的珍稀品种。
可她此刻无心欣赏,只是坐在丛中,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著自己即將崩碎的脸颊,眼中满是黯然。
另一边。
水岛上的苏尝,见到了那位正临湖观水的少女。
天下江河湖海,皆是她的辖境,龙宫洞天內外的事情,自然逃不过她的眼睛。
见苏尝走来,李柳回眸一笑,轻声问道,“若济瀆封正,便会设一位灵源公。苏公子觉得,沈霖与李源,哪个更合適?”
苏尝稍一沉吟。
只看身份,南薰水殿沈霖与济瀆中祠水正李源,谁都有希望身这个无比尊崇的水神高位。
甚至还是李源更加顺理成章才对。
只是李源此前袖手旁观的態度,確实该好好调整。
所以他直言不讳道,“沈霖。”
少女哦了一声,表情再度变得高冷,仿佛昔日的江湖共主又重新上身,“你就不怕我因此直接清除掉李源这个没用的旧神?”
苏尝並未多做评判,只是上前牵起李柳的手,“我相信李柳姑娘如今的人心。”
因为这毫无置疑的直白信任。
李柳的眼神,便一下子温柔起来,好像瞬间变成了小镇那个每天拎水桶去古井汲水的少女。
杨柳依依,柔柔弱弱,永远没有丝毫的稜角。
她笑著对苏尝说了句“去去就回”,便转身去往南薰水殿。
沈霖见著从大门走入的李柳,顿时伏地不起,泣不成声。
李柳伸手一抓,將这位水神娘娘拽起来的同时,將对方一副金身也剥离了出来。
然后她伸手按住金身头颅,剎那之间,金身之上千万条细微裂缝便一一弥补合拢。
李柳手腕微坠,將金身砸回地上沈霖的皮囊当中。
李柳坐在凉亭长椅上。 沈霖始终俯身不敢抬头。
李柳说道,“辛苦了。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以后你来做济瀆灵源公。”
沈霖颤声道,“属下绝不敢有此奢望!能够继续守候南薰水殿千年,属下就已经心满意足。”
李柳皱眉道,“嗯?你要辜负苏公子的推荐和我的委任不成?”
沈霖不敢再有半点多嘴,立即重重顿首,“领法旨!”
李柳站起身,转瞬之间,消失无踪。
沈霖保持著俯身大礼,久久未动。
直到李源大摇大摆走进避暑行宫,来到凉亭旁,她才缓缓起身,神色恍得如同隔世。
沈霖犹豫了一下,坐在长椅上,喃喃道,“李源,我可能要当济瀆灵源公了,你信吗?”
李源像是被五雷轰顶,呆立许久,突然抱头哀豪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乱挥,“为啥不是我啊!那可是空了几千年的灵源公,大瀆公侯之位啊!咋就不是任劳任怨的我啊!”
喊完,他便像挺尸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霖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看著他。
过了好一会儿,李源才抽了抽鼻子,脸上有了点生气,闷闷道,“恭喜沈夫人荣登灵源公之位。”
沈霖笑道,“以后再来南薰水殿逛盪,少逗弄这边的隨侍女官。”
李源又开始双脚乱蹬,大声道,“就不,偏不!”
李源彻底消停下来,可怜兮兮道,“我要去买一大罐后悔药,吃撑死我算了。”
沈霖柔声笑道,“济瀆封正一事,也没作准呢。”
李源转过头,使劲摩著地面,眼神痴呆,委屈道,“你就可劲儿往我伤口上撒盐吧。”
沈霖证证出神,感激尊上,也感恩那位年轻人。
李源突然一个蹦跳站起身,进入水中去找那个苏公子了。
完水岛上。
苏尝正在院子里的泉水中水洗脸。
水里突然探出一颗脑袋,由於太过无声无息,苏尝差点就要出拳。
看到了是李源后。
他才敛了骤然间如洪水倾泻的满身拳意,哭笑不得地问,“你怎么来了?”
李源脸上堆著諂媚的笑,“苏公子累不累?我帮你敲敲背、揉揉肩唄?”
苏尝斜睨他一眼,“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李源蹲下身,一把抱住苏尝的腿,干豪道,“苏公子要不要水丹啊?需要的话,我这儿有许多瓶,搁我这儿就是个累赘啊他娘的李大爷今天就不要脸了!
沈霖当她的灵源公没关係,济瀆按律还能设一位龙亭侯呢!
虽说品秩比灵源公低,可好列能与灵源公一东一西共管济瀆,井水不犯河水,总比现在强!
苏尝蹲下身,“再这样,我可就喊李柳姑娘来治你了啊。”
李源连忙才鬆开手,坐在地上,挠了挠头。
隨后他有些八卦的小声问道“苏公子,你当初认识尊上的时候,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啊?”
苏尝想起当年驪珠小镇的日子,眼中泛起暖意,笑道,“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同乡,是某个捣蛋鬼的姐姐,是个杨柳依依的姑娘。”
他如此回答时。
李柳已悄无声息地御风而行,来到了府邸附近,望著院中笑容温柔的年轻人,她有些感慨。
弟弟李槐当年在学垫读书的时候,看上去就是里边那个最普通的孩子,比不得李宝瓶灵动,林守一沉稳。
但苏尝对待李槐,却一直很有耐心。
李柳可以確定,这份耐心,不是因为少年看出她的不凡。
当年她接送弟弟放学,就与对方有过数次相遇。
那时少年看她的眼神,始终保持著一份淡然与平静。
后来因为老猿而修房,因为她爹李二教对方学拳,因为对方送李槐游学。
自己也借著这些机会,跟著他慢慢学懂“人心”。
两人才越走越近。
而苏尝待她的心,自始至终都和待李槐一样纯粹,从未变过初衷。
李柳在漫长的岁月里,见识过很多清清静静的修道之人,纤尘不染,心境无垢,超然物外。
唯独这辈子在驪珠洞天,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真人”。
小地方大风貌,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
院子里,察觉到那位唤名,李源赶忙告辞一声,去向云海。
云海之中。
李柳拿出一块龙玉牌,隨手拋给李源。
让这位济瀆水正拿去祠庙供奉起来,帮著加快凝聚香火精华。
李源连连颤声谢恩。
他不敢在对方面前提及龙亭候的事情。
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这块龙玉牌都给弄没了。
何况他小小济瀆水正,向这位提要求,也不怕被淹死?
曾经的火部神祗,被大火炼杀有多少尊?
天上天下江湖水神,被她以大水镇杀,又何曾少了?
只是李柳在走之前,忽然问道,“你今后的打算呢?”
被这么乍一问,李源有些迟疑的回答,“我听苏公子的,乖乖做个人。”
没想到李柳接著问他,“怎么做?”
李源欲哭无泪,皱著脸道,“捡点石子,晚上再出去嚇唬小姑娘?”
少女轻轻一巴掌拍下,打得李源直接撞入湖底大坑当中。
李源躺在坑底装死。
李柳便没了兴致,转身在府邸院中落下。
李源黯然神伤,又白白挨了一巴掌。
他下意识摸了摸脸庞,隨后有些惊疑的拘起一面水镜。
镜中的自己添了几分沧桑,却也少了些旧日的伤。
望著水镜里褪去了少年的轻桃,陌生又熟悉的模样,李源忽然收了委屈,手指在水面上轻轻划著名圈。
他认真的想了想。
准备在晚上带些漂亮的石子,再见见那个一点都不可爱,但却十分怕鬼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