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尝所说出的第二段话,真正击中了魏檗心窍最柔软的部分。
在这位红烛镇百姓口中代代相传,被誉为忠义无双的棋墩山土地心中,其实一直有著愧疚。
他觉得自己有愧神水国遗民与神水柳氏。
尤其是有愧於某个愿意拼著魂飞魄散,仍要帮他从江底捞起被打碎的金身碎片,一块一块拼凑起金身,最后偷偷给带回棋墩山的女子。
而那女子的转世,如今就是红烛镇月牙湾上的船家女,
正如苏尝所说。
红烛镇的所有船家女与水上人世世代代都是大驪贱户。
因为大驪开国皇帝,曾对这些前朝神水国的遗民下过一道圣旨。
要让这些亡国遗民永世不得上岸,要他们生生世世、子子孙孙都做那无根浮萍。
到如今已是千年过去,这条旨意尤未变更过。
而他这位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在棋墩山这一照看,也自然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那些遗民,包括那个她,一次次在冲澹江畔的那座水湾,呱呱坠地,风华正茂继而白髮苍苍·
即使他这个久经岁月的山神,都愿意承认那个她早已不是她了。
但大驪却仍不愿承认。
红烛镇里那些根本开启不了宿慧的凡人。
在千年转世里早对灭亡的神水国没有任何念想和记忆的所谓遗民。
如今其实是大驪百姓。
所以魏檗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或者说一串疑问。
一千年前的前朝国灭,怎么就能牵连到一千年后在本国诞生的凡人?
难道在大驪眼中,只有住在京畿(jt)之地的百姓才算真正的大驪子民?
其余被大驪后续所吞併国家的残存遗民,就算过了千百年都不是大驪人?
那所谓再再崛起的大驪的大国气象在哪?
教化在哪?兼容在哪?融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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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己不是一个小小的土地。
他早就想衝进大驪京城,好好问一问宋氏的皇帝是怎么想的了。
一千年了,凡人都繁衍生息了至少数十代,
却因为一道圣旨。
撕不去一个遗民標籤,脱不了一个贱籍,融入不了国家。
如果大驪每灭一个国,就要株连这个国家的遗民至少一千年。
那宝瓶州真被大驪吞併完了,又得打造多少个红烛镇?
而对於魏檗这些问题。
苏尝觉得到时候自己可以一併带去大驪京城,当面问问那个老国师和宋氏皇帝。
不过苏尝对他们能否给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也並不抱希望。
因为青衫少年记得原歷史中,就曾给了个让他想笑的补丁答案。
在妖族入侵之战时,大驪皇帝为了动员整个宝瓶州的民心,就下了道圣旨。
说允许被大驪吞併的各国,在打完入侵之战之后,尽皆復国。
为此还特意夸耀了一番大驪为了抗击妖族整合资源,不得不忍痛快刀斩乱麻吞併各国隨后抗妖成功,又放弃唾手可得的大面积国土的行为。
真是大公无私、充满了奉献精神和豪迈的气魄胸襟。 而苏尝觉得大驪放弃那些国土,只能说是有自知之明。
一个一千年了还保留著红烛镇前朝遗民都是贱民圣旨的大驪。
怎么可能让宝瓶州其他国家百姓相信,这个王朝在吞併自己国家之后,会对自己这些新遗民好。
所以与其看著外敌入侵压力过后,新占领土地上四处矛盾丛生、揭竿起义。
不如在还占点道义时,主动说一声任由你们復国折腾。
反正前期灭国时,该掠夺的资源也收够了,后期再一嘴靠上大义,甩掉处理遗民的包袱与麻烦。
便直接成就了宝瓶州最赫赫有名的王朝大驪。
而像红烛镇这样的事情,在浩然天下还不是孤例。
为浩然守前线大门的剑气长城,更是被一语株连千年万年的重量级。
所以在苏尝对许弱说出那句,
“大驪在別的事情上或许不擅长,搞这种株连却跟儒家学宫一样得心应手”时。
那位来自中土神州的墨家豪侠,才会无法反驳的苦笑。
在某位红衣小姑娘的好奇打量下。
老翁模样的魏檗,摸了摸自己因青衫少年一言而相当失態的脸。
他自嘲一笑,像是解释又像是感嘆,
“是我执念太深了,放不下。”
小宝瓶看看这个忽然很伤心的老翁,又看了看身边沉思的苏师兄。
然后她的小手悄悄拉了拉后者。
因为这边已然做出决定的棋墩山土地,再度向青衫少年深深拱手而拜,
“小神魏檗,替红烛镇百姓,在此拜谢!”
本来小老翁模样的他身形就不高,这拱手一拜,头几乎就要插到地里了。
回过神来的苏尝大大方方的受了他这一拜后,看他还不起身,语气便有些无奈,
“你用这副模样长拜不起,搁这折我寿呢?”
头已经挨地的棋墩山土地努力拱了拱腰,隨后有些窘迫和尷尬的说“忘记身上还有术法禁了,弯下去,就压的起不来了———“”
看见身形如拱桥的老翁土地。
想笑又觉得笑出来有些不厚道的小宝瓶使劲儿抿著嘴,小脸都的有些微红。
想起这位土地身上还有术法禁的苏尝,便从方寸物中掏出那枚“言念君子,如沐春风”的印章。
他哈了口气后,便一印砸在魏檗高拱的脊背上,同时念出四字,
“土地回春!”
下一刻。
栽倒在地上的老翁身形开始迅速增高,容顏变得越来越年轻,筋骨伸展,发出一连串黄豆崩裂的刺耳声响。
这位棋墩山土地先是恢復了中年男子模样,再眨眼就是俊逸瀟洒的弱冠男子。
再次摸了摸自己面容的魏檗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极,“哈哈”
然而他第三个哈还没有喊出来,就被蹲在他身边的少年轻声打断,
“再笑,就把你盖回穿开襠裤的年纪。”
已是玉树临风模样的年轻土地立即声。
隨后他凝望了一眼被苏尝收回的春字印,又看了看漫山遍野的绿树红,由衷的感嘆道,
“果然是圣人学生,能让一地回春,手段非常人所能及。”
然而下一刻,他所敬嘆的这位圣人学生,却毫不客气的朝他伸手,
“这是额外帮助,得收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