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月亮皎洁。
诺尔维雅已经结束了和贝基的谈话。但是她仍旧理不清这纷乱的思绪。
她揉了揉眼睛,手背是一片猩红的血痕。
诺尔维雅唇边微微勾起一个笑。
她离真相很近了。
“贝基说你和她谈完了。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卡布拉推门而入,她自顾自说着,直到看到诺尔维雅手背上的血痕,才怔然顿住。
“你在干什么?”
诺尔维雅用水系魔法把血迹冲掉,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些不重要的副作用。
卡布拉也没有兴趣深究。她最想知道的是怎么能洗清深渊族身上的污点。
“理论很重要吗?卡布拉院长,我以为您看过卡罗莱洁的私人日记。”
“我当然看过。我也知道你指什么,卡罗莱洁是和米歇尔做了交易,但深渊族的确是无辜的。贝基的那些理论能证明这点,只是如果要证明这一点,就要把以前的一些既定事实推翻,军队不会同意,民众也不会接受。”
“那这个问题就无关理论了。卡布拉院长,将深渊族与异兽切割有许多方法,研究深渊学得出结论是最耗时也是最没有说服力的一种。
您已经得到真相了。
我和贝基的谈话只能确定贝基说的是合理的,我确定贝基所说的大部分结论都是真实的。”
“你很没用。我以为你能和贝基讨论出来什么有新意的东西。不过你应该很快就能从杜库那里听到一些有趣的东西了吧。”
诺尔维雅指尖微顿,她抬头直直看向卡布拉。
“您和杜库说了什么吗?”
“当然,我们的会面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就在那里坐着吧。莱丽,我很佩服你对杜库的耐心,但是他明显藏着很多东西,对于这样的朋友,你什么都不问,我不知道你这属于溺爱还是放任……不管是哪个,我都觉得你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聪明。
知根知底才能互相信任,这种道理如果你都不懂,我觉得你不该当院长助理。
当然,如果你想来侑藤学院任教,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我很欢迎你和艾博斯格解除协议来到侑藤学院,我能给出的条件一定会比艾博斯格的丰厚。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和茱莉亚的关系比你想象的要更好。你以为杜库怎么能进的艾博斯格?”
诺尔维雅喘了口气。
从兰尼尔回来之后,她一直都很紧绷。好像自从玛缇雅老师去世之后,这个世界再次变得有些冷漠。冷漠且急迫。
她好像又变成了前世的那个被冠以“欺诈师”之名的魔术师。她能让游客满意,也能处理好和同事的关系,只要她想,她也能让卡布拉很开心。
可是她不想。
“卡布拉院长,如果您想让深渊族不再被北边大陆歧视,您现在就可以做到。您可以让军队妥协,贝基说她每次有新进展就会及时告诉您。
但是您没有那样做。您在和艾博斯格建交,并且还在和南边大陆寻求合作……南边大陆的一些地方也有学者在研究深渊学。所以我想,您在意杜库,为了保下杜库做出的那些努力,不是只想解开深渊的谜团。
我猜,您想要掌控深渊,您想要让深渊族代替军队,成为北边大陆的掌权者。这才是您同意让我和贝基谈话的原因,您觉得我可能知道杜库为什么能在深渊来去自如,但是很显然,我不知道,您在和杜库的会面里也没有得到任何有效信息,因此您才会表现得这么有攻击性。”
诺尔维雅的声音清冷。她没有温柔地笑,也没有带着威胁,她只是平淡地,用最平常的语气戳破了卡布拉的谋算。
在某个瞬间,诺尔维雅确信她看到了卡布拉眼底的杀意。但很快,卡布拉叹气,看起来好像很无奈。
“现在有攻击性的是你。刚才贝基还和我说呢,说你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我说茱莉亚怎么会选个这么软和的学生当她的助理。你要不是茱莉亚的助理该多好。”
“如果我不是院长助理,现在您应该已经要绞杀我了吧。”
卡布拉没有回答,而是岔开了话题。
“我会保护杜库。他毕竟是深渊族人。但你们需要更加用心一点了,既然能让他摘下面罩,那应该也能突破他的心防吧?我今天只不过告诉他一些常识,他看起来就痛苦得恨不得缩进——”
卡布拉看着她面前散发着冷气的冰锥,偏头看面无表情的半人鱼。
“你对我的威胁不成立,但我能用来威胁你的东西还有很多。杜库对你们来说都很重要是吧?杜库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但有没有你们认为的那么重要,你们可以自己斟酌。
我们的立场相同,没必要对我有这么大敌意。你对军队的观感也一般吧?
卡布拉转身离开了。
半空中的冰锥凝滞着,迟迟没有消散。
诺尔维雅冷静地计算着卡布拉死亡的利弊。卡布拉太不可控了,她没有任何筹码来和卡布拉交换。但卡布拉可以掌控杜库。卡布拉的目标太过宏伟,为了达成这样宏伟的目标,卡布拉一定会有所取舍。但计算到最后最后,诺尔维雅发现她真的不能对卡布拉做什么。
诺尔维雅深吸了一口气。联络器开始震动起来。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还没去加西亚家的成员只剩她了。
诺尔维雅穿上外套,戴上手套,出门后毫不犹豫地向她的队友们发起通讯。她讲着今天晚上的所有经历,说完后才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我知道了,诺尔维雅,回来吃饭吧,加西亚还在做晚餐,你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刚好。关于卡布拉的事情,交给我们,好吗?”
菲阿娜的声音沉稳。
诺尔维雅抬头看着夜空,联络器在耳边传递着能够驱散寒冷的温度。
她不再只拥有自己。
她现在不是前世那个一无所有的魔术师。
她可以依靠她的家人。她有家可以回。她有很多个温暖的,会让她有归属感的家。最主要的是,她的家人会在壁炉旁等她。
这个世界里没有圣诞节。但在其他世界,今天是个她会对着圣诞树许下愿望的节日。
诺尔维雅忽然想起前世的一段记忆。
那时她十二岁,介于天真与成熟之间,在异国的孤儿院里以幼时幸福但模糊的记忆捍卫摇摇欲坠的自尊。她固执地指着落了雪的松树说那是圣诞树,她闭着眼睛旁若无人地许愿,她想要一个完美的,牢固的,幸福的家庭。
她睁开眼睛,雪花刚好落在她的眼睛里。凉的发痛。她身边的孩子笑嘻嘻地提醒她。
“其实今天不是圣诞节。”
诺尔维雅已经记不清当时的羞窘了。她只是觉得眼睛很痛,像现在一样。
诺尔维雅用冰凉的指尖触碰着温热的眼皮。她已经擦干了所有血迹。
……
诺尔维雅走下法阵的时候,休特和艾琳在等她。
艾琳的头发散乱,有些雪在她灰色的发尾化成水,然后又结成了冰。休特把大火放了出来,大火在艾琳身边绕圈,把她脚下的雪都融化了。
艾琳踩了一脚水,她默默抬头注视着休特,休特抿唇,说大火再跑一会儿就会干了。
诺尔维雅走下法阵的时候,艾琳举着自己湿湿的头发扑了过去。
“诺尔维雅,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呀?
诺尔维雅摸了摸艾琳的脸蛋,温热的像一块浇上白兰地后点燃的圣诞布丁。她抬头看向休特,休特无声开口。
【欢迎回家】
诺尔维雅笑了一下。
她在离开艾博斯格之前先去了名人堂。
名人堂已经封住了,她都没有权限再走进去。她透过窗户看到了摩尔珈和吉兰在喝热红酒。
她没有出声,只是靠着墙停留了一会儿。
这是摩尔珈和吉兰留在艾博斯格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他们就会回到提泰格。玛缇雅的遗体会被安放在“悬海之境”。这是茱莉亚的决定,她发誓会给玛缇雅一个正式的、盛大的葬礼。
摩尔珈和吉兰什么都没说。除了在上午反对让木莎假扮成玛缇雅之外,他们一直都很沉默。
现在他们开口了。他们喝着热红酒,坐在玛缇雅旁边,一句一句说着玛缇雅小时候的趣事。
“……崽崽那时候那么小。”
“是。也就巴掌大,到处乱爬。”
“一转眼就长大了。”
“长大了。我们的崽崽,现在又变小了。”
“摩尔珈,你后悔吗?”
“你不后悔吗?”
“后悔。”
……
诺尔维雅又去看了瓦莱里奥老师。晚上负责守着瓦莱里奥老师的是戴德,那个金发金眸却灰暗异常的亡灵法师。
戴德看到她之后反应了一阵,然后起身和她打了个招呼。
“你好。
戴德不怎么爱说话。他看起来很疲倦,但他还是打起精神安慰诺尔维雅。
“小瓦莱还没死。如果他死了的话,我能看到他的灵魂。”
诺尔维雅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这大概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诺尔维雅和戴德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戴德开始说起来他们“新世界”最近的动向。
“……我们现在都在艾博斯格当老师。”
诺尔维雅知道。
“艾丽塔说过。只是……”
茱莉亚并不希望“新世界”的成员在艾博斯格任职。
“艾丽塔现在是神学系的学科建设人,苏哈在当狂战士院的助教,我现在在教亡灵魔法系一年级生……”
戴德顿了一下。
“是茱莉亚姑姑找我们一起谈的。我们不在艾博斯格的体系内,我们和茱莉亚姑姑单独签的协议,如果艾博斯格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没有保护艾博斯格的责任和义务。”
诺尔维雅怔了一下,但很快,她轻轻点头。
“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茱莉亚姑姑认为我们不够格,她只是怕我们太激进,又暂时没有更多可以信任的人。但是只要能留在艾博斯格,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戴德的表情很认真。
诺尔维雅对这样的神情并不陌生。她在许多小队成员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新世界”的现在会变成他们“送你回家”的未来么?
诺尔维雅不敢继续想。
在看过瓦莱里奥老师之后,诺尔维雅才离开艾博斯格。她出门就看到了灯光柔和的商店,她想,虽然这个世界里没有圣诞节,但她还是想买一些礼物。
等到她买完礼物再坐上法阵,时间就晚了许多。
诺尔维雅把礼物袋递给了休特,然后用水系魔法把艾琳的发尾烘干,他们一起回到了加西亚老师的家。
在走到花园时,诺尔维雅下意识地抬眼,然后骤然失语。
花园中央种着一棵冷杉树。这棵冷杉标志得就像是她在昂贵的精美绘本里看到的那种被修剪成锥形的圣诞树。
冷杉树上闪着一层又一层星星的亮光,那些亮光偶尔还能够流转跳动。被绑在树枝末端,发出哗啦啦声音的,是五颜六色的糖纸。冷杉树的最顶端有一个心形的礼盒,在亮光的映衬下像是一弯变形的月亮。
休特看诺尔维雅盯着那棵冷杉树,他低声为诺尔维雅解释着。
“加西亚从一个商贩那里买了很多苹果树的种子,但他被骗了,那些种子里没有一个能长出苹果树。蛛姀挑了一个品质最好的种子放在花园里催生,就是这棵冷杉树。
那个星星灯是珊娜买来的。珊娜下午的时候来过一次,她给雅琳休买了很多异形灯。
挂在树上的星星灯原来在窗户上,雅琳休说外面的树离窗户很近,它觉得树的颜色暗沉,看起来让人害怕。菲阿娜就把星星灯缠在了树上。
那些糖纸是我在艾尔利特的房间里发现的。我去找艾尔利特复习,结果在书桌里看到了零散的糖纸。加西亚是共犯,他经常买糖和艾尔利特一起吃。”
“没错!”
艾琳听到了休特的话,她回头补充着。
“作为惩罚,我让他们两个把那些糖纸都绑在树上啦。这样就能看出来艾尔利特在这里到底偷偷吃了多少颗糖!”
休特点头,有些无奈。
“结果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至于树上的那个礼盒,那是杜库买的。他回来的时候说,他想玩一个简单版的‘藏宝游戏’。那个礼盒就是奖品。”
好惊人的巧合。
可是这种巧合,是她最重要的家人带来的,是她的幸运。
诺尔维雅弯起唇。
她从休特手中拿走了她买的礼物,然后把礼物都摆放在那棵闪闪发光的冷杉树下。
今天就该是圣诞节。是属于她的,迟来的圣诞节。
……圣诞快乐,十二岁的诺尔维雅。
你的愿望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