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琳休是在吃过晚饭后见到的阿尔泰尔。它今天一整天都在玫瑰府邸和菲阿娜请来的心理疗愈师玩耍。
它并不抵触它的家长们对它做出的这些努力,这是爱的具象化表现。他们那么在意它,怕它在最近这些事情中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才会请疗愈师来让它放松下来。
但实际上,它并没有他们认为的那么脆弱。
它接受这个世界所有丑陋的地方。
死亡本身不会使雅琳休恐惧,让雅琳休无法接受的是死亡所代表的分离。
它见过的人还太少,认识的字也不够多,即使它觉得它已经见到了许多风景,它也不能够游刃有余地将它的生活控制在最完美的范围内。如果可以的话,它想要创造出一片没有神明也没有自然法则的空间,这样它就可以永远和它的家长们在一起。
控制,占有。这些也是爱的表现形式。但雅琳休知道这是病态的。每当有一些阴暗的想法不受控制地从它的心底钻出来时,它总要想这到底属不属于它自己。
在它尚且年幼的时候,它分不清它内心的念头到底属于它,还是它的家长们。它原来把这些都归为自己的产物,它因此觉得愧疚。
雅琳休一直感受到的都是明显的、不需要去思考的爱。它明确地知道它拥有整个世界。因此它自愿被它的家长们对它的期待束缚。
善良、任性、理智、天真、自由、依赖家长、自立……这些来自它的家长们的期待,往往绝对而矛盾。
它无法满足所有条件,因此它觉得痛苦。更痛苦的是,它并不是一个纯洁完美的生物,它有许多负面情绪,在它还没有理解那些情绪不属于它之前,它为自己的割裂感到愧疚。
当它意识到自己是不完美的时候,它开始拥有自己。它想要确认自己的身份。它是作为吉祥物被制作出来的,作为吉祥物,它的功能是维护它的监护人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当它开始有自己的思维,它开始对自己内心的情绪说“你不属于我”时,它对自己的职能产生了疑惑。
它是作为什么被爱的呢?孩子,朋友,还是宠物?作为被制作出来的生物,它天然爱着它的家长们,因为它的身体是由他们的头发组成的,它是他们延展出的一部分,它永远不会背叛他们。
可是他们因为什么爱它?它一直在尽力满足他们对它的情感投射,它表现出他们想要看见的样子,它对此乐此不疲,它确定无疑地爱他们,但是越爱就越困惑。
这种困惑的产生是一种必然。
因为它并没有同类,它是一个独特的生物,没人能够预测到它的成长速度,它的家长们不知道它的皮肤变红是因为过敏还是发烧,也不知道该如何用药,所有有关它的一切都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检验和探索。
在它没有意识到它可以感知到它的家长们的情绪之前,它的家长们也没有办法了解到这件事。
它没有意识到它的家长们是一群还需要缝补自己的年轻人,而它的家长们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爱偏执且不理智。
仅仅有爱是不够的。
他们的爱充满了保护欲,但也让雅琳休无法融入社会,无法解决自己产生的问题。孩子总有不能和父母说的秘密,而雅琳休也不想让它的家长们对它失望。
是什么解决了这个问题?
合法的身份归属。它选择成为沙漠猫,它开始向这个群体靠拢,它按照沙漠猫的习性生活,它有了参照物。成为沙漠猫之后,它所有的阴暗情绪,它性格里冷漠偏执的那一部分,都可以用它是沙漠猫这个理由来解决。它还是雅琳休。
因为被爱,所以它自己选择了想要成为的种族,它不觉得它的监护人们会因为它的决定生气。同样因为被爱,它才会产生这样必须确定了身份归属才能解决的疑虑。
后来它慢慢明白,其实无论它成长到什么程度,即使它变成巨人,变得比它的家长们都要成熟,变老,变坏,它的家长们依然会爱它。他们爱的不是自己脑海里期待的、能够让他们弥补童年遗憾的“雅琳休”,他们爱他们看着长大的,真实的它。
尽管如此,雅琳休依旧想要当一个需要被他们关心照顾的小孩。
可是这不代表它不能接受现实。
菲阿娜请来的心理疗愈师和它相处了一天,最后,这位心理疗愈师说,“我不觉得你有问题,杜娜蛛特·雅琳休,我觉得你只是很坚强。”
还有一点,但是心理疗愈师没有说。她清楚玫瑰府邸的主人是谁,她也了解雅琳休的家庭背景。在和雅琳休相处一天后,她已经很了解雅琳休了。
她觉得雅琳休这样是因为雅琳休不缺爱。它从降生起就在被充裕地爱着,它没有体会过它的家长们所经历过的那些艰难的困境。所以善意和爱,对于雅琳休来说是平常的。它失去了一位朋友,不是家人。它对家人的评定标准很严苛。
这位心理疗愈师没有注意到一个变量——那就是学校教育。
雅琳休大部分关于世界的观点是来自学院的教材,勃朗学校的校长关于死亡与转世的看法是积极的,因此授课老师在讲述的时候,也倾向于正向的引导。
因此,雅琳休觉得它总会再看到玛缇雅的。虽然玛缇雅不会有之前的记忆,但那总归是玛缇雅的灵魂。
可是这套理论放在它的家长们的身上就行不通,因为它从来没有会和家长们分离的概念,它是他们最在意的宝贝,如果他们离开,他们不再记得它,它会伤心到不能生活。
它这样和阿尔泰尔说的时候,阿尔泰尔重重点头。
“是啊,你说的没错雅琳休,我以为等到我要老死的时候,妈妈还会握着我的手保护我,所以我根本不害怕。”
阿尔泰尔把妈妈买给他的零食递给雅琳休。
“快跟我说说你和费莓欧在兰尼尔都做什么了!我在家里待的好无聊。”
阿尔泰尔恢复得很好,他精神饱满,没有再做过噩梦。但是他的确没有再返回兰尼尔的勇气。
知道雅琳休回来后,阿尔泰尔急不可耐地约了雅琳休见面。
雅琳休想了想,把它和费莓欧在兰尼尔的具体工作内容告诉了阿尔泰尔。
阿尔泰尔原本兴致高昂,但是渐渐地,他开始用手帕擦鼻涕。他很难过。
“虽然……虽然改变了,但是洛蕾塔没赢,瓦乐芮没赢。我觉得这很不公平……”
“是的。”
雅琳休看着窗外黑沉的天色,它轻轻说着。
“世界本来就很不公平。”
——
【世界是一个天平,一旦开始倾斜,世界就会崩塌。为了维持这样的平衡,牺牲在所难免。】
诺尔维雅已经学会了怎么堆雪人,她继续看着艾丽塔发给瓦莱里奥老师的神学小知识。
不同时代的神学家对于世界的定义各不相同,有些甚至互相冲突。这和他们身处的时代有关,世界也在不断变动。
诺尔维雅认真思考着,但是她的思路被艾尔利特联络器的震动声打断了。
艾尔利特悠悠转醒,他拿开盖在脸上的复习资料,慢慢睁开了眼睛。
诺尔维雅看了眼时间。
距离菲阿娜回来还有二十分钟。
杜库第二个回来,他的到达时间是在一个小时之后。休特和艾琳会先去接雅琳休,然后他们一起来基科拉。
艾尔利特先起身去放着糖罐的位置拿了几粒星苹果糖,然后才坐在沙发上继续看要复习的内容。
看了不到十分钟,艾尔利特哄不好自己了。
他开始捏珊娜今天买回来的冬青花环的叶子,都捏过一遍之后,他走到窗前用手指在上面画奇怪的图案,等到客厅里的所有窗户都有他的作品后,他又开始去玩壁炉里燃着的火焰。
就这样过了十五分钟,诺尔维雅抬起头,问艾尔利特要不要暂停复习,和她一起去接菲阿娜。
艾尔利特就在等着这句话。他忙不迭地点头,很快系上了围巾。
海边风紧。
艾尔利特冷得牙都打颤。诺尔维雅最开始没想叫他,也是考虑到他会觉得冷。尽管珊娜强迫他穿上了“土到宁可冻死也不穿”的厚实外套,他还是冷的控制不了自己。
诺尔维雅只能用水系魔法给艾尔利特制热。
好在法阵离得并不算远。
法阵发出暖黄色的光,亮的仿佛有温度。
等到法阵停止运转的时候,诺尔维雅看到了提着一大包行李的菲阿娜,还有同样提着行李的木莎老师。在她们身后,是脸色不太好的费莓欧。
诺尔维雅用水系魔法接过了那些行李。木莎老师依旧木讷,她和一个月前似乎没什么区别,痛苦没有将她重新塑形,她依旧是木莎。
木莎干巴巴地和她还有艾尔利特打了招呼,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牵着费莓欧,问她冷不冷。
费莓欧摇头,她抱臂不语,表情依旧难看。
菲阿娜走在诺尔维雅和艾尔利特中间,她解释着费莓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费莓欧在皇宫里不能正常休息,她急于让洛蕾塔能够顺利成为国王,洛蕾塔觉得这样费莓欧撑不下去,就让费莓欧离开兰尼尔了。费莓欧不同意,但是洛蕾塔很坚持。”
诺尔维雅能想象得到那个场景。
菲阿娜侧头看艾尔利特。
“天这么冷,怎么还来这里接我?复习不下去了?”
菲阿娜猜的很准,但是艾尔利特拒不承认。
……
珊娜知道诺尔维雅和艾尔利特出门是要接人的,她提前准备好了一大壶滚烫的蜂蜜姜茶。
先回来的是蛛姀。她沿着基科拉海岸走了一圈,回来之后偌大的客厅里只有珊娜在。蛛姀被迫喝了一大杯蜂蜜姜茶,虽然不冷了,但她还是很不爽。她气势汹汹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珊娜选择的这套房子一共有十个房间。珊娜不容置喙地把他们的名字写在房门上,不允许他们自己选。
至于珊娜有什么分配标准,珊娜说她只是凭感觉。
蛛姀不理解。他们难道还会因为抢房间吵架吗?那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蛛姀还没走进她的房间,开门声就响了。
蛛姀走到客厅,发现是菲阿娜她们回来了。
距离所有人都到齐还有一段时间,蛛姀欣赏完大家喝完蜂蜜姜茶的扭曲表情之后才回到她被分配的房间里睡觉。
菲阿娜和木莎带回来的行李都是珊娜的。珊娜和艾尔利特开始拆行李铺地毯。
木莎有些坐立不安,她也开始协助珊娜一起铺地毯。
菲阿娜看了看艾尔利特扔在沙发上的复习资料。
“……他现在除了学习什么都能干。”
“是呢。”
诺尔维雅握着手里的蜂蜜姜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时间还很长。
……
夜色浓稠如黑芝麻糊。
等到所有人都汇聚在基科拉时,珊娜已经睡了。
蛛姀睡醒了,她和杜库一起在用壁炉里的火焰烤棉花糖,棉花糖也是娜塔莉给他们买的礼物之一。艾尔利特被休特盯着复习,小队里只有他们两个需要补考。
艾琳和诺尔维雅睡着了,菲阿娜在她们旁边安静地处理工作。
木莎一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雅琳休听着费莓欧讲述它离开之后弗特苏发生的事情。
似乎已经到了该去堆雪人的时间。
但是雅琳休看着它的家人们,它觉得如果它是雪人,它现在会融化。
堆雪人不是重点。重点是它的家长们都在这里,很放松地在休息。艾尔利特除外,他看起来有点痛苦。
雅琳休穿上了外套,戴好帽子,拿着手套,在吃过一个蛛姀烤的棉花糖之后,它表示想要自己出去走走。
艾尔利特和菲阿娜想要陪它去,但是它拒绝了。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很快就回来。”
它很少会被拒绝。
雅琳休戴上了手套。它轻轻打开门,风迫不及待地想要冲进来。但雅琳休关门的速度很快,它不会让外面的冷风打搅它的家长们难得的休息时间。
它走在沙滩上,海洋的气息闻起来又涩又冰。
时间好快。距离当时在基科拉遇见玛缇雅,还不到一年。
沙滩上的雪只有薄薄一层,踩上去之后就消失了。
雅琳休慢慢走着,它想,它的生命应该很漫长。它会渡过很多个寒冷的冬季,它还会见过很多次海洋。
它应该能再次见到玛缇雅。
见到玛缇雅之后它要说些什么呢?
玛缇雅,你离开的那个冬天,海水没有结冰。大家都很伤心,他们缺少睡眠,企图用繁忙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他们有了很多改变。
……我想你应该不在意,因为你没有记忆,我们已经变成陌生人了。
雅琳休抿着唇,它蹲下用手触碰刺骨的海水。
它不再相信老师教授的知识。
它不会再遇到玛缇雅。
雅琳休闭上眼睛,像当时玛缇雅让它做得那样。
【雅琳休,乖孩子,不要看。】
耳边没有歌谣,只有呆板的、冷漠的、重复的,海浪卷舒的声音。
奇迹不会总是发生。
雅琳休睁开眼,大海和天空一样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