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走出来。
这四个字,像四颗钉子,把姬红泪钉在了原地。
她脑子里那根紧绷了整整一百年的弦。
啪的一声。
断了。
恨也好,怨也罢,那些支撑她咬牙走过漫长岁月的情绪,突然就空了。
她象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愣愣地站在那儿。
李玄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底闪过一抹痛色。
他缓缓松开了手。
姬红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她看着他收回手,然后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了那支碧绿的竹箫。
箫身光滑油亮,不知被抚摸过多少次。
李玄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月。
他只是低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箫身,象是在抚摸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然后,他将竹箫,横于唇边。
闭上了眼睛。
“呜——”
一道清越的箫声,在寂静的宫道上突兀地响起。
起初有些生涩,甚至还有几个走调的颤音,并不怎么好听。
可姬红泪的呼吸,在箫声响起的刹那,停滞了。
是这首曲子。
一百年前。
在那个风雨交加、破破烂烂的山洞里。
他靠着湿漉漉的洞壁,为她吹过的,唯一的曲子。
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可当这熟悉的旋律再次钻进耳朵,那些刻意被尘封、被掩埋的画面,瞬间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噼啪作响的篝火。
烤得滋滋冒油的兽肉香气。
还有他递过来那碗温热兽奶时,笨拙又担忧的眼神。
一幕幕,清淅得让她心痛欲裂。
箫声渐渐平稳,流畅起来。
没了当年的清澈和逍遥,全是沉淀了一百年的沧桑。
有说不出的孤寂,有蚀骨的思念,有迟来的悔恨。
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的喜悦。
姬红泪就这么站着,听着。
凤眸再一次被不争气的水汽模糊。
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
盯着他闭着眼,全神贯注吹箫的模样。
他吹的哪里是曲子。
分明是在诉说。
诉说这百年来,那些无人能懂,也无人可说的孤独。
一曲终了。
馀音似乎还在宫墙间回荡。
李玄放下竹箫,睁开眼。
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此刻巨浪翻涌。
“这首曲子,我没给它起过名字。”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百年前,为你而吹。”
“这一百年,想着你而吹。”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
“红泪,它只属于你。”
这句话,象一记重锤,正正砸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姬红泪猛地转身,背对他。
肩膀剧烈地颤斗着。
“难听。”
她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两个字,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浓的鼻音。
“难听死了!”
这几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在李玄的心尖上。
又痒又疼。
他看着她倔强的背影,那张总是紧绷着、严肃着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一个男人,在面对心爱女人嘴硬时,最纯粹、最包容的笑。
“恩。”他老老实实地应道,“是很难听。”
“这一百年也没个人给我提意见,我都不知道自己跑调了没有。”
姬红泪的背影又是一僵。
这家伙!
一百年不见,怎么脸皮变得比城墙还厚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找几句恶毒的话怼回去。
可搜肠刮肚半天,那些伤人的词汇就象是凭空消失了。
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浓浓的疲惫。
“我要回去了。”
她冷冷地丢下几个字,身上血光涌动,就要遁走。
李玄看着她欲走的背影,并没有象百年前那样沉默。
他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在这空旷的宫道上格外清淅。
“红泪,当年的山路我让你一个人走了。这一次,能不能让我送你一段?”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李玄维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象一尊等待宣判的石雕。
一息,两息。
时间仿佛在这里凝固。
久到他以为,刚才两人的相谈,已经是她今晚最后的慈悲。
最终,那随时准备破空而去的光芒,悄然熄灭了。
她没有回头。
只是重新迈开了步子。
一步,两步。
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没有御空,没有用缩地成寸的神通。
就象个不懂修行的凡人女子,慢慢地,走向宫外尽头的黑暗。
李玄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他准备默默退回阴影里,继续当那个见不得光的影子时。
前方的黑暗中,飘来一句冷冷淡淡,却又别别扭扭的话。
“腿长在你身上,爱走哪儿是你的事。”
声音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嫌弃。
“别离我太近,一身劣酒味,难闻死了。”
李玄愣住了。
那张刚刚恢复了年轻,却依旧写满沧桑的脸上,表情瞬间凝固。
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在他脸上炸开。
曾经威震天下,一人镇守大靖国门的陆地神仙,此刻却象个初次和意中人约会的毛头小子。
他手忙脚乱地把竹箫塞回怀里,连说了三个“好”字。
“哎!好!好!我走远点,就跟在你后面!”
他大步追了上去,却又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生生刹住了脚。
不敢太近,怕她恼。
不愿太远,怕她丢。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慢慢融入了黑血城深沉的夜色里。
……
驿馆内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毕剥声都显得震耳欲聋。
顾长生感觉自己左边是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右边则是一座随时可能崩塌的大冰川。
他夹在中间,瑟瑟发抖。
这一刻,他无比怀念刚才那种诡异而和谐的平衡。
夜琉璃那根纤细的手指,依然点在他的手背上,指尖微凉,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凤眸,正似笑非笑地在顾长生和凌霜月之间来回打转。
“怎么不说话呀?”
夜琉璃的声音又软了几分,身子更是若无骨般往上凑了凑,下巴几乎要搁在顾长生的肩膀上。
她看着凌霜月,眼中满是戏谑:“月儿师尊,您不是最讲规矩的吗?这深更半夜,孤男两女……抓着我小王爷的手,放在您的本命法宝上,这是在练什么绝世神功呢?”
“本命法宝”几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凌霜月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
那一瞬间,她几乎有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