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那双浑浊的老眼,也在此刻缩成了两个危险的针芒。他守护大靖百年,自认见过的天骄如过江之鲫,可没一个,能与眼前之人相提并论。
百年苦修,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最先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的,是姬红泪。
她毕竟是执掌天魔宗刑罚的血莲魔尊,心性远非寻常修士可比。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凤眸重新凝聚起一丝属于长辈的审视和威严。
“好,很好。”
“本座承认,你是万古罕见的天才。”
她的话锋,却在下一刻,陡然一转,带上了告诫的意味。
“但你不要以为,有了这点成就,就可以目空一切。”
“这方天地,远比你想象的要大。水面之下,隐藏着多少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老怪物,根本不是你一个初入金丹的小辈能够揣测的。”
“今日你能在此扬威,不过是那些真正的强者,还没把目光投向你而已。”
这番话,是敲打,也是自我安慰。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重新拉回属于前辈高人的掌控感。
然而,顾长生对此,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甚至懒得反驳,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我的目标,从来就不只是年轻一辈。”
话音落下,姬红泪刚凝聚起来的气势,瞬间又是一窒。
李玄的心头,更是猛地一跳。
这话里的意思……
顾长生没有再理会姬红泪,他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李玄身上。
“李老,我们再来说说你的道。”
“守护之道,听起来,确实伟大。”
“但你这道,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你的道,完全依附于我父皇一人。”
“父皇在,大靖的秩序就在。你这陆地神仙,便能镇压宵小,守护凡人。”
“可若有朝一日,父皇不在了呢?”
“又或者,下一任大靖的君主,是个昏君,是个懦夫呢?”
“到那时,你所守护的这一切,你为之付出一生的秩序,会不会在一夜之间,轰然崩塌?”
“李老,你守的不是秩序,你守的只是一个人。”
“这是人治,不是法治。而人治,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
李玄那佝偻的身躯,猛地一震。
握着酒葫芦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斗起来。
顾长生的每一句话,都象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梦魇,此刻被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下。
是啊。
他守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个虚无缥缈的秩序,还是那个带他走出迷茫,给了他新生和信念的靖帝?
看着李玄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顾长生没有丝毫停顿,又将目光,转向了脸色同样难看的姬红泪。
“该你了,魔尊大人。”
顾长生的目光,象是一柄出鞘的利剑,直刺姬红泪的魂魄深处。
“弱肉强食,听起来,比李老的守护之道,要真实得多,也残酷得多。”
“只可惜,那同样是个不归之路。”
姬红泪猛地抬头,凤眸中寒光一闪。
“不归之路?”
“不错。”顾长生毫不避让地迎上她的目光,“你真以为,你是规则的制定者吗?”
“你以为你高坐于血莲宝座之上,执掌生杀,就是食物链的顶端了?”
顾长生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怜悯。
“别自欺欺人了。”
“你不是什么顶端的猎食者,你只是一个被关在更大牢笼里,稍微强壮一点的囚徒而已。”
“你敢违背天魔宗的利益吗?”
“为了你徒弟的幸福,你敢去撕毁她和血煞宗的婚约吗?你敢让厉无涯那个废物,永远别再出现在琉璃面前吗?”
“你不敢。”
“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你想做,而是因为天魔宗需要你这么做。你坐上这个位置,就要承担这个位置的责任,就要被这个位置的规则所束缚。”
“你所谓的弱肉强食,不过是在宗门这个更大的规则之下,一场自相残杀的内耗罢了。”
“你永远受制于宗门,永远要为宗门的大局考虑。等你老了,实力衰退了,又会有新的、更年轻、更强壮的囚徒,取代你的位置,就象你当年取代别人一样。”
顾长生的声音,一字一句,都象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姬红泪的心里。
她引以为傲的魔尊地位,她为之奋斗百年的权势,在顾长生的剖析下,变得如此可悲。
她脸上的血色,一分一分地褪去,最终变得惨白如纸。
是啊。
就连百年前,她选择嫁给那个废物,也是为了宗门许诺的丹药。
她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在一个名为“天魔宗”的牢笼里,从一个角落,爬到了另一个宽敞一点的角落。
她根本,无法反驳。
看着眼前这两个被自己几句话说得道心崩塌的“老人”,顾长生心中没有半分得意。
夜琉璃用力抱着师父,才勉强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那股从姬红泪身上载来的冰冷和颤斗,让夜琉璃的心也跟着一寸寸揪紧。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顾长生。
她的声音不再娇媚,似乎在咬牙切齿,却又藏着一丝哀求。
“顾长生……你非要这样吗?”
就算她再爱这个男人,也不愿他这样践踏师父百年的尊严。
旁边的凌霜月看着这场面,看着那个几句话就让陆地神仙和金丹巅峰修士失态的顾长生,又看向暴怒的夜琉璃,心中念头急转。
顾长生看着她那副既愤怒又委屈的模样,没有回答她,反而叹了口气。
他扫过一旁失魂落魄的姬红泪和李玄,声音终于放缓下来。
“我之所以费这么多口舌,跟你们说这些。”
“不是为了在你们面前眩耀什么,也不是想看你们的笑话。”
顾长生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回了夜琉璃那张写满了担忧和痛苦的小脸上,他的语气变得柔和。
“我只是……不想看到琉璃为难。”
“不想看到琉璃,因为你们两个持续了一百年的纠葛,而伤心痛苦。”
“我希望你们,能真正地,直面自己的内心。而不是用什么狗屁的道义和立场,来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
夜琉璃所有的怒火,在听到这句话时,象是被一盆冷水,瞬间浇灭。
她猛地一怔。
这个男人……
他把师父和李老的脸皮撕得粉碎,竟然……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