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顾长生就醒了。
身侧的床铺冰凉,没有了凌霜月,他竟有些不习惯。
他睁着眼,看着头顶的床幔,脑子里却想着昨晚那个窥探者。
听雨楼的纸条,天亮前就己悄悄送到了他的桌上。
顾长生把纸条捻成一团,随手丢进一旁的炭盆。
金丹境。
在大靖王朝,这三个字就是天。一口气吹死一个大宗师,挥挥手就能平掉半个京营,真正的人形天灾。
换做任何一个其他的金丹老怪跑来京城,顾长生现在就该盘算着怎么跑路了。
可偏偏是个女的。
但他心里非但不慌,反而觉得有点意思。
天魔宗圣女?
一个天命值高达998的女人。
这哪是来找麻烦的,这分明是上门来送温暖的。
顾长生起身,自己穿好了衣服。
春禾和秋实端着水盆进来,小脸上满是忧色。
“殿下,您不多睡会儿吗?”春禾小声问,眼睛不自觉地往窗外瞟,“府外那些人”
“不用管,我己经有对策。”顾长生洗了把脸,精神了不少。
他接过布巾擦了擦手,吩咐道:“去后门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秋实一惊:“殿下,您还要出门?现在外面太乱了,万一”
顾长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俩。他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正因为乱,才要出去。”
春禾连忙低下头,捏着衣角,小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悄悄从安康王府的后门驶出,汇入了京城清晨的街道。
马车行得很慢,顾长生撩开车帘一角。
街上气氛不对。
往日里这个时辰,该是小贩吆喝、行人匆匆的热闹景象,今天却透着一股压抑。三五成群的百姓聚在街角,对着安康王府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都是愤慨。
骂声顺着风,零星地飘进车里。
“妖妃”
“祸国”
“懦夫”
顾长生放下车帘,表情没什么变化。
他很清楚,这些骂声背后,是三皇子那张得意的脸。
想用舆论杀人诛心?
那就看看,谁的刀,更快,更利。
马车一路向西,周围的建筑逐渐从气派的府邸,变成了低矮的民房。
京城西市,龙蛇混杂。
这里是脚夫、走卒、贩夫们的聚集地,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汗水、劣酒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西边一角,有一家“张记铁匠铺”。
铺子不大,终日炉火熊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早到晚,几乎没有停歇过。
铺子的主人,是个独腿大汉。
他叫张烈。
没人知道,这个每日赤着上身,挥汗如雨的铁匠,曾是雁门关下,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虎卫军副将。
英雄末路,不过如此。
此刻,张烈刚打完最后一单生意,正坐在铺子门口的矮凳上,就着一碟咸豆子,喝着最便宜的烧刀子。
他喝酒的样子很凶,一大口下去,喉结滚动,仿佛喝的不是酒,是满腔的愁绪和不甘。
周围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这个铁匠,脾气臭得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言不合,就会用他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把你提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铁匠铺的门口。
周围的人,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车帘掀开,一个穿着锦衣的俊美年轻人,走了下来。
顾长生。
他看了一眼那个坐在矮凳上,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大汉,径首走了过去。
张烈抬起浑浊的眼,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喝酒。
他认得这张脸。
这几天,京城里到处都是关于安康王和他那妖妃王妃的评书。这张脸的主人,就是那个娶了仇人的懦夫。
顾长生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的亲卫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食盒,放在了张烈身边的另一张矮凳上。
他打开食盒,里面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几样下酒菜,还有两坛好酒。
“我请你喝酒。”顾长生说。
张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抬起头,眼中射出凶悍的光。
“滚!”他声音沙哑,如同两块铁片在摩擦。
顾长生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拍开酒坛的封泥,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飘散开来。
他拿起两个粗瓷碗,倒满了酒。
“这坛酒,我敬雁门关下,为国捐躯的李将军,和那些虎卫军忠魂。”
张烈的手,顿住了。
雁门风骨。
这西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锤,砸在他心口。
他沉默了许久,一把抓起桌上的粗瓷大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
张烈没起身,也没说话,只是将面前的空碗重重一顿。
是军中特供的“火烧云”,这酒烈,后劲大,退下来后他就没喝到过这么纯的。
顾长生给张烈和自己面前的大碗都倒满。
又端起碗,一饮而尽。
张烈盯着他,见他一个文弱皇子,竟真的一口气干了一大碗烈酒,眼神里的敌意才稍稍褪去几分。
“算你还有点良心。”
“酒不错。”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说吧,来找我做什么?如果是想让我对那个杀了李大哥的女人手下留情,现在就可以滚了。”
“将军误会了。”顾长生摇了摇头,又给他满上一碗。
“我今天来,不为别事,就是想听将军讲讲,当年雁门关的故事。”
张烈一愣。
“我自小在深宫里长大的,对外面的事,都是从书里看的。书上说,雁门关一战,李将军身先士卒,率三千铁甲,硬撼大夏五万大军,血战三日而不退。不知是真是假?”
顾长生的问题,让张烈紧绷的脸,有了一丝松动。
他端起酒碗,又是一口闷下。
酒意上涌,话也多了起来。
“书上写的,都是狗屁!”
他一拍桌子,震得酒碗都跳了起来。
“什么三千铁甲,当时守关的,算上伙夫,都不到三千人!而大夏那边,是整整五万!”
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讲着。
讲李将军是如何用自己的身体,堵住被轰开的城墙缺口。
讲一个叫王二狗的伙夫,抄起菜刀就冲向了爬上城头的敌人。
讲那些年轻的士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高喊着“大靖万胜”。
他讲着讲着,眼眶就红了。
一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汉子,此刻的声音,却带着哽咽。
顾长生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默默地给他倒酒。
一坛酒,很快就见了底。
张烈己经有了七八分醉意,趴在桌上,嘴里还在不断地念叨着那些死去兄弟的名字。
顾长生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李将军是英雄,那些战死在雁门关的将士,也都是英雄。”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张烈的耳朵里。
“他们的名字,本该被刻在英烈祠里,受万民敬仰。”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我只是一个闲散王爷,人微言轻。只是觉得可怜,李将军和众将士的英名,如今竟成了某些人党同伐异,攻讦他人的工具,可悲,可叹。”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张烈的头上。
他猛地抬起头,醉意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片血红。
“工具?”
他一把抓住顾长生的衣领,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他提起来。
“谁?谁敢拿老子的弟兄当枪使!”
老将军的脸,几乎要贴到顾长生的脸上,嘴里喷出的酒气,熏得人头晕。
“王爷,你说!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