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边走边聊,拐过一处角落时,林纫芝突然停下脚步。
只见一个极不起眼的展位藏在立柱后方,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走近一看,竟然是金陵绒花厂的展位。
林纫芝顿时明白了,今年展位按照上一届创汇成绩分配,看来绒花厂的效益确实一年不如一年了。
她想起三月省里培训会时,楚姨曾提起这个厂正在内斗没参加。
以副厂长为首的“革新派”,不满老厂长固步自封,导致厂子连年亏损。后面听说是革新派赢了。
“是林顾问吗?”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激动地迎上来,“可算见到您了!”
燕妮在一旁看得有趣,这位大叔笑得满脸褶子,对着一个年轻姑娘却躬敬得象是见到领导,怎么看怎么喜感。
林纫芝落落大方地握手:“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毛坤,绒花厂的新任厂长。”
他搓着手,有些局促,“我们厂错过了之前的培训会……不知林顾问现在是否方便,能否指点一二?”
“当然可以。”林纫芝对这位敢破旧立新的厂长印象挺好。
她仔细打量展台,清一色大红大绿的牡丹,花朵快有脸盆大,颜色刺得人眼睛发疼。
毛坤抓了把本就稀疏的头发,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款式太老气,可刚接手,实在赶不及准备新品。”
林纫芝拿起一朵细看,虽然样式过时,但工艺依然精湛,每一片花瓣都做得细致入微。
她笑了笑:“现在改款也来得及,我画几个新样子,你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好好好!”毛坤连声应着,眼睛发亮。
不同于服装首饰,绒花的制作更考验手上功夫。林纫芝简单勾勒了几张效果图,毛坤当场劈绒,现场制作。
他边听讲解边调整手法,不一会儿,一朵淡粉色的层叠花朵就在他手中绽放。
毛坤捧着这朵从没见过的新花样,感觉花瓣毛绒绒的,手感特别。
燕妮凑过来惊讶出声:“哇,真好看!这是什么花?”
“这叫康乃馨,”林纫芝解释道:“下个月是西方的母亲节,很多人会买这花送给自己妈妈。”
毛厂长顿时来了精神,这个他懂。
就跟国人清明买纸钱、春节买春联一个道理嘛!
他再看这花时,眼神瞬间不一样了,刚才还觉得扎手,现在怎么看怎么可爱。
“林顾问,除了这‘妈妈心’,外国还有什么父亲节、爷爷奶奶节没?或者儿女子孙节啥的也行啊。”
毛厂长兴奋地追问:“要是有的话,咱们把‘爸爸心’‘女儿心’都提前准备起来!”
燕妮蹙紧眉头,记错了?
她嘀咕道:“妈妈心?不是奶奶心吗?不对,送给妈妈的,好象是妈妈心没错呀?”
“……?”
林纫芝忍俊不禁,和他们解释:“这花叫‘康乃馨’,是音译名,跟奶奶没关系。外国确实有父亲节和儿童节,但没那么多长辈节日。”
毛厂长遗撼地咂咂嘴,“这外国人亲戚真少,哪象咱们华国,四代同堂的多的是。”
林纫芝嘴角微抽,光是父母两个节日,后世年轻人都快过不起了。
要是真象毛厂长说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一个节日,那年轻人的钱包哪里受得了。
接着林纫芝又教工人们做风信子、小雏菊、铃兰和向日葵等等,还有熊猫、猴子、小鸡、小狗和小猫等可爱造型。
绒花厂个个都是老手艺人,一点就通,很快就能举一反三,做出来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非常逼真,不凑近细看根本分不出真假。
燕妮怕浪费材料,没敢上手,就在旁边帮忙递工具。
毛厂长倒是越做越起劲,激动起来,一不小心揪掉了几根本就不富裕的头发,这会儿也顾不上心疼了。
他心里把请林纫芝当顾问的人夸了八百遍。
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想的主意?
天才!简直就是绝世天才!
远在金陵的孔厅长一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他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谁又在夸我?也不知道江淮参展团顺利不?
出乎林纫芝意料的是,毛厂长全程亲手操作,手艺比几个师傅都要娴熟。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双粗糙的大手,心想对方和周湛肯定聊得来。
毛厂长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挠了挠头:“我十几岁就进厂当学徒了。”
林纫芝顿时理解他之前为什么要“夺权”了。老师傅,又是技术工出身,看着厂子走下坡路,心里最不是滋味。
“这几天你们把刚学的这些,每样多做几个样品,时间完全来得及。”
毛坤想到什么,接话说:“菊花也准备一些吧。”
燕妮立刻拍手笑道:“菊花好!战地黄花分外香,多有战斗精神!”
林纫芝正要点头,突然想起后世的习俗,忙道:“等等,菊花在西方人眼里是葬礼用的,寓意死亡,他们特别避讳。咱们准备少些吧,倒是樱花国人挺喜欢。”
在后世菊花是“哀悼、祭奠”之花的概念深入人心,实际上,这个说法在七十年代是完全不存在的。
受伟人“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句诗词影响,这个时期的菊花在大众眼里,是顽强斗争、乐观奋斗的革命战士化身。
所以她话音一落,在场人面面相觑。
毛坤一脸不可思议:“啥?咱们看菊花,想的是‘秋菊能傲霜’,风霜越狠,花开越艳。洋人倒好,直接往坟头一插,这不是糟塌好东西嘛!”
燕妮若有所思,猛地一拍手:“难怪呢!我前年接待一个日落国外宾,想着送菊花祝他长寿,被主任骂得狗血淋头。当时我还很委屈,幸好没送,人家以为我是要送他上西天呢。”
林纫芝忍不住笑了:“这涉外工作确实要小心。不过樱花国倒是跟咱们看法差不多,菊花是他们皇室的御用家徽。”
等走到陶瓷厂展台时,燕妮还在啧啧称奇:
“同一朵花,在咱们这儿是战士,去东洋成了贵族,到西洋直接变鬼魂,跑到哪儿都能混个风生水起,唉我连朵花都不如。”
林纫芝:……倒也不必跟朵花比。
见到林纫芝,于洋尽量让自己和善点,语气也低了几个度。
他挤出一个笑容,可嘴角业务生疏,整张脸皱成了苦瓜。
“林顾问,水生他们厂养好的陶器都在这儿了,您看看该怎么安排。”
林纫芝和燕妮放下怀里各厂搜罗来的样品,随手拿起一只落灰陶器。
经过养器工序,原本灰扑扑的陶面泛出温润光泽,透着拙朴的美感。
林纫芝环顾展位,语气轻快:“位置不错,正好做个沉浸式体验区。”
她利落地铺开蓝印花布,将粗陶花器往正中一放,插上一枝绒花做的枯梅。
又看似随意地摆开茶器、编织篮、原木摆件,几件不起眼的工艺品经她巧手组合,竟生出别样韵味。
“这、这……这太素了吧?”于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整个展馆都在争奇斗艳,就这儿清汤寡水的,活象在交响乐团里塞了把二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