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民家的红木餐桌每天正午十二点准时摆满菜肴。
梅菜扣肉油亮如琥珀,清蒸鱼眼珠鼓胀,老火汤飘着当归枸杞。
腐臭味却浓得呛人。
第七天,汤碗里浮出半片带痣的人耳。
济民翻开1982年病历本,父亲的字迹潦草如咒语:
“饥荒年特殊处理……小妹阿萍……维持全家蛋白质……”
他瘫坐在香气四溢的腐宴前,听见碗筷碰撞声里传来少女的哼唱。
济民推开家门时,浓烈的腐臭混着诡异的肉香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干呕。客厅中央那张祖传的红木八仙桌上,热气腾腾摆着四菜一汤:油光锃亮的梅菜扣肉、鼓胀着死白眼珠的清蒸鲈鱼、碧绿的蒜蓉菜心、金黄酥脆的炸藕盒,中央一盅当归枸杞炖鸡汤飘散着药香。碗筷摆放得一丝不苟,三副——父母去世后,这里只剩他一人。
墙上的老式挂钟,“铛!铛!铛!”敲响十二下。
冷汗瞬间浸透济民的后背。这已是第三天。无论他清晨如何清空桌面,锁好厨房,正午十二点整,钟声敲响的刹那,这桌“盛宴”总会凭空出现。靠近,色香俱全的菜肴下,那股甜腻的、如同内脏闷久了的腐臭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缠绕不去。暗红色污渍,像凝固的血。
济民砸了挂钟。精密的齿轮零件散落一地,铜质钟摆孤零零地躺着。他喘着粗气,瞪着空荡荡的桌面,仿佛打赢了一场战役。
第四天正午,他特意守在客厅。十一点五十九分,空气陡然变得滞重阴冷。毫无征兆地浮现一层细密的水雾,迅速凝结成珠。紧接着,碗碟的轮廓如同从水下升起般,由模糊至清晰,逐一“显形”!滚烫的热气带着更浓烈的腐香蒸腾而起!
摆上的仍是四菜一汤,但多了一碟晶莹的桂花糖藕。更让济民头皮炸裂的是——三副碗筷中的一副,那双乌木镶银头的筷子,被倒置着架在青花瓷小碟上!家,这是给死人供饭的摆法!
汤盅里漂浮的枸杞,像一颗颗凝固的血珠。筷子倒置的方向,正对着父母生前的主位。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济民猛地回头——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拂过窗帘。
第七天。腐宴准时出现。
济民已近麻木,甚至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凑近细看。梅菜扣肉的肥肉部分,纹理似乎过于细腻,透着不自然的蜡黄;清蒸鱼的腮部,残留着几缕墨绿色的、水藻般的丝状物。
他的目光投向那盅当归鸡汤。清澈的汤底,沉浮着红枣、枸杞、当归片……汤面中央,孤零零地漂着一样东西。
边缘不规则,像被硬生生撕扯下来,耳廓薄而小巧,带着少女般的弧度。更诡异的是,贴近耳垂的皮肤上,缀着一粒芝麻大小的嫣红小痣!
济民踉跄后退,撞翻了椅子,胃里翻江倒海。这粒红痣……他见过!在父亲珍藏的、一张边角发黄卷曲的旧照片上!照片里父亲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女孩左耳垂上,就缀着这样一粒朱砂痣!那是他从未谋面的……小姑?父亲只含糊提过一句:“你小姑阿萍……命苦,没养活。”
腐臭味如影随形。济民翻箱倒柜,终于在落满灰尘的阁楼角落,拖出一口沉甸甸的樟木箱。躺着一本深蓝色塑料封皮的硬壳笔记本——父亲的病历?不,更像是某种私人日志。
翻开脆弱的纸页,是父亲特有的、潦草如符咒般的字迹。前面多是些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记录。日期跳跃到1982年。
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墨迹晕染开大片的泪痕,旁边画着一个扭曲粗糙的小人,小人胸口打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叉。
济民的手指拂过“莫浪费”三个字,一股滑腻冰冷的触感传来,像摸到了刚解冻的生肉!他触电般缩手,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笔记本里的“酸腐味”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感官记忆。济民跌跌撞撞冲进厨房,那股萦绕不散的腐宴气息,在此刻浓烈到了顶点!
他发疯般拉开碗柜、掀开米缸、挪开灶台……最终,目光凝固在厚重的老式双开门地柜底部。那里有一块瓷砖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边缘的勾缝水泥也已发黑松动。
撬棍插入缝隙,用力!
“咔哒!”
一块半米见方的瓷砖被撬起,露出下面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泥土、霉菌和那股熟悉得令人作呕的酸腐肉味,如同封存了四十年的毒气,猛地喷涌而出!
洞不深。借着手电光,济民看到洞底散落着几块早已朽烂发黑的碎布片——依稀是蓝底白花的土布。,掩埋着几小段灰白色的、粗细不一的管状物,像是……被啃噬得干干净净的腿骨残骸?
腐宴依旧每天正午降临。汤碗里的人耳消失了一天,又变成了一小节带着淡粉色指甲的无名指。
济民的精神濒临崩溃。他再次翻开父亲的笔记本,想找到更多线索。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从夹页中滑落。
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济民认得那眉眼)抱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旧袄子,眼神空洞麻木,左耳垂上一点嫣红的小痣格外刺眼——正是小姑阿萍!背景是他们家老屋的灶间。
在“吃了”两个字旁边,有一行更纤细、更扭曲、仿佛用指尖蘸着暗褐色液体写下的字,深深烙印在发黄的相纸纤维里:
济民的手指抚过这行字,一股尖锐的、如同被细小牙齿啃噬的剧痛瞬间从指尖窜上手臂!
济民在精神病院尘封的档案室里找到了父亲的临终记录。1983年春,父亲曾因“严重癔症伴自残倾向”入院三个月。
最关键的一页,是父亲在一次短暂清醒时的口述,字迹凌乱:
记录戛然而止,留下大片污渍。档案附着一张泛黄的医嘱单,诊断结论栏后,医生用红笔潦草标注了四个触目惊心的小字:
归家已是深夜。阴冷的气息比往日更重,仿佛整栋房子都浸泡在福尔马林液里。济民瘫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对着那张红木餐桌。
午夜十二点。
挂钟早已粉碎,但无形的钟声仿佛在他脑中轰然敲响!
惨白的、并非来自任何光源的幽光,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八仙桌。!像覆盖了一层半透明的肉冻。
碗碟、菜肴、碗筷……如同从腐烂的肉块中生长出来!梅菜扣肉肥腻的脂肪层下,浮现出纵横交错的青紫色血管纹路;清蒸鱼鼓胀的死白眼珠突然转动,瞳孔收缩,怨毒地盯住了济民!滚烫的当归鸡汤表面,密密麻麻浮起无数细小的、带着血丝的眼球,随着翻滚的气泡沉浮!
那股甜腻的腐肉香气,浓烈到近乎实体,堵住了济民的喉咙。桌上倒置的那双乌木筷子,顶端镶着的银头,在幽光下闪烁着血滴般的暗芒。
“滋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油脂滴入炭火的声响从桌边传来。
济民僵硬地转动脖颈。
餐桌旁,父母生前的主位上,空气诡异地扭曲、凝结。破烂蓝底白花小袄的半透明身影,由淡至浓,缓缓显现。她瘦小得像个纸人,枯黄的头发稀疏地贴在青灰色的头皮上。糊不清,只有左耳垂上那一点嫣红如血的痣,清晰得刺眼。
她没有看济民,只是伸出同样半透明、却布满青紫淤痕和小小牙印(济民自己的?)的手臂,轻轻握住了那双倒置的乌木银头筷。筷子在她手中变得凝实。
她开始“吃”。
筷子夹起一块滴着暗黄油脂的“梅菜扣肉”纹理在她夹起的瞬间,清晰地变成了一片薄薄的、带着毛囊的人体皮肤!她将“肉”送向模糊的脸部位置。声,只有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吸吮和撕扯声。
一个细弱、冰冷、带着无尽委屈的童音,在死寂的空气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针刺入济民的耳膜和心脏:
“哥……肉酸……不想被吃……”
“现在……轮到你们……陪我吃了……”
邻居闻到冲天腐臭报警已是三天后。警察撞开济民的家门,被眼前的景象震得连连干呕。
那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上,碗碟杯盏整齐如宴席台面。菜肴早已腐败流脓,爬满白蛆,散发出地狱般的恶臭。桌首主位摆放着三副碗筷。前,碗中堆积着高度腐败、无法辨认的糊状烂肉。
济民穿着整洁的衬衫西装裤,端坐在桌尾的客位。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姿态端正如同赴宴。他的面前,青花瓷碗里空空如也。
他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低垂着,眼睛圆睁,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嘴角却向上弯起,拉扯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仿佛在品尝某种极致美味又像是忍受巨大痛苦的微笑。法医没能找到任何外伤或毒物痕迹,死因最终定为“急性心力衰竭引发的猝死”。
结案后,那张邪门的红木桌被当作垃圾处理。工人们搬动时,发现桌板背面朝下的那一面,布满深深浅浅、密密麻麻的指甲抓痕,抓痕交织缠绕,仿佛构成了一张无声尖叫的嘴。而在桌板中心位置,两块木纹扭曲交汇处,天然形成了一粒芝麻大小、殷红如血的木结疤。
风吹过空荡的老屋,隐约传来碗筷碰撞的轻响,和一个女孩若有若无的哼唱,曲调是几十年前乡下哄孩子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