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都灵。
连绵的秋雨，将维诺沃训练基地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
冰冷的雨丝，混杂着草皮与泥土的气息，钻进每一个人的脖颈。
空气中的寒意，远不及球队内部那股正在迅速凝结的冰冷。
皮亚琴察一役积累的矛盾，在三天后，抵达了引爆的临界点。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
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愈发冷硬。
“跑！无球跑动！你们的脚下像灌了铅吗？”
他的吼声，穿透雨幕，在空旷的训练场上回响。
每一个词，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
他反复吹停训练，用战术板指点着球员们的站位。
重点只有一个：纪律。进攻时的无球穿插，以及由攻转守时，每个人必须承担的回防责任。
球员们在泥泞的草地上来回奔跑，口中呼出的白气与雨雾融为一体。
这是一场消耗战，磨练的不仅是体能，更是意志。
他慢吞吞地跑着，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在雨中散步。
队友们拼尽全力穿插跑位时，他叉着腰，站在原地，眼神飘向远方。
孔蒂要求的前场压迫，他视若无睹。
皮球从他身边滚过，他只是象征性地伸了伸脚。
那张天才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与轻篾。
被提前换下的怨气，象一团阴湿的徽菌，在他心里发酵、膨胀，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停！”
一声尖锐的哨响，再次划破了雨声。
训练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地望向主教练。
孔蒂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踩着泥泞的草地，走向卡萨诺。
球员们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能感觉到，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孔蒂在卡萨诺面前站定。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却毫不在意。
“安东尼奥。”
他的声音很低，却清淅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觉得，尤文图斯的黑白球衣，是可以让你在上面随意涂鸦的画布吗？”
卡萨诺扭过头，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弧度，没有回应。
这种无声的挑衅，比任何言语都更加致命。
孔蒂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他压抑着怒火，每一个字都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见过无数有天赋的球员，但他们中很多人，最终都变成了酒馆里吹嘘过往的醉汉。”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刀。
“因为他们和你一样，把上帝的恩赐，当成了自己放纵的资本！”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卡萨诺的胸口。
“你就是一个正在肆意挥霍上帝恩赐的，被宠坏的天才！”
这句话，象一根烧红的铁钎，精准地刺穿了卡萨诺最敏感、最脆弱的自尊心。
他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里，瞬间充血。
巴里街头那头桀骜不驯的野兽，被彻底唤醒。
“天才？”
他冷笑一声，声音沙哑而扭曲。
“没错，我就是天才！”
他猛地一把扯下身上橙色的训练背心，狠狠地摔在泥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泥水。
“你呢？你算什么东西！”
他的咆哮，盖过了雨声，震动了整个维诺沃。
“你球员时代，不过就是一个满场飞奔，只知道用蛮力的工兵！”
“你有什么资格，教我怎么踢球？！”
这句话，是对主教练权威最彻底、最公开的践踏。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雨点，球员的喘息，远处的风声，全部消失。
只剩下那句大逆不道的回响。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情绪，都凝聚成了一个动作。
他抬起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指向训练场的大门。
他的胸腔，象一个即将爆炸的风箱。
“滚出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
整个训练场的空气，都在为此颤斗。
卡萨诺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对方的反应如此决绝。
孔蒂的手臂，依旧纹丝不动地指着那个方向。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不容半点杂质的怒火。
“你不再是我的队员！”
“从我的视线里，立刻，消失！”
这一幕，象一幅充满张力的油画，定格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而在训练场外的铁丝网后，那片属于媒体记者的局域。
长焦镜头的每一次收缩，相机快门的每一次疯狂闪动，都象贪婪的秃鹫，在啄食着这具正在崩裂的庞大躯体。
主教练与头号球星的决裂。
这不再是更衣室里的秘密。
这是在都灵的阴雨下，一场暴露在全世界眼前的公开处刑。
几分钟内，这条新闻，插上了电波的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意大利。
尤文图斯总部大楼。
顶层主席办公室里，温暖而干燥，与窗外的阴雨世界，判若两个时空。
她将一部正在震动的手机，放在了李明峰的办公桌上。
屏幕上，是一张刚刚发布的新闻图片。
孔蒂怒指大门，卡萨诺满脸错愕。标题触目惊心。
“主席先生，维诺沃出事了。”
李明峰拿起手机，放大图片，仔仔细细地看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眼神平静得，象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似乎早已预见了这一幕的发生。
他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皮椅上。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一个最精确的时机。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时机到了。”
卡特琳娜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他的指令。
“激活合同里的‘卡萨诺条款’。”
李明峰的目光，转向了窗外那片被雨水冲刷的城市。
“然后，起草一份官方声明，立刻发布。”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淅。
“我们的立场，只有一句话。”
“俱乐部，无条件支持主教练做出的任何决定。”
卡特琳娜的蓝色眼眸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微微躬身。
“我明白了。”
没有多馀的询问，没有丝毫的尤豫。
她转身，带着这道冰冷的指令，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李明峰一个人，和窗外那场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秋雨。
棋子，已经按照预想的轨迹，落在了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维诺沃训练基地的球员休息室里。
一片狼借。
更衣柜的门上，多了一个清淅的鞋印。
地上的水瓶被踩得变了形，运动饮料洒得到处都是，散发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嘴里不停地用巴里方言咒骂着。
被羞辱的愤怒，与被驱逐的茫然，在他体内交织成一团狂暴的火焰。
他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垃圾桶。
里面的杂物，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狼借，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只是走进了一间普通的办公室。
她身上那套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职业套装，与这里的混乱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卡萨诺停下脚步，喘着粗气，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她。
“滚出去！这里不欢迎律师！”
卡特琳娜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她也没有愤怒，更没有安慰。
她只是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卡萨诺面前。
啪。
她将一份文档，轻轻放在了一张还算干净的长凳上。
那是一份合同的复印件。
其中一段文本，被黄色的荧光笔，醒目地标记了出来。
“安东尼奥。”
她的声音，平直得象一条切割金属的激光，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卡萨诺的怒火，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冰冷，冻结了片刻。
他疑惑地看着她。
卡特琳娜的目光，落在那份文档上。
“根据你与俱乐部签订的合同，第七章，第三条款。”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清淅。
“任何公然挑战主教练权威、破坏球队纪律、损害俱乐部形象的行为，都将受到严厉处罚。”
她抬起头，蓝色的眼眸，象两块纯净而冰冷的蓝宝石，直视着卡萨诺。
“你今天的行为，将被处以一个月薪水的罚款。”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吐出了那个最终的数字。
“也就是，二十五万欧元。”
卡萨诺的动作僵住了。
他脸上的愤怒、不甘、狂躁，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慢慢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二十五万欧元。
这个数字，穿透了他所有的情绪壁垒，狠狠地刺了他最现实的神经上。
休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窗外，那淅淅沥沥，冰冷刺骨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