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书院“导游”江行知再度展开讲解:“这位学子叫温御,他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薛新达。”
薛新达坐在弟子温御身旁,若非身穿儒装,凌轩还真难以将他和大儒联系在一起——黝黑的肤色,皲裂的手掌,活脱脱一个汗滴禾下土几十年的老农。
儒家传统学子形象的萧清攥着《论语》,指节泛白:“礼是国本!没礼就没规矩,跟野狗抢食有什么区别?”
“那青州的粮呢?”
穿粗布直裰的温御掀飞案上竹简,“慕容先生的门生非要先祭三天土地神,等祭拜完,满仓粮食都霉成黑渣,饿死的尸首堆在粮库外,这也是规矩?”
“竖子,敢辱我门生!”
慕容询拍案而起,山羊胡抖得象筛糠,手里的《荀子》被捏得皱成团。
“我哪句说错了?”
薛新达斜倚在靠枕上,茶盏墩在案上溅湿袍角,“圣人言‘民为邦本’,你倒把礼当饭吃?”
双方大儒和弟子噼里啪啦吵得不可开交,好几次拍案而起,恨不得大打出手。
院长卢鸿升坐在主位之中,白发白须,慈眉善目,静听学子争论,一言不发。
听了半个钟头,凌轩也总算明白他们在掰扯什么了。
这自古以来儒家就备受推崇,天南省战乱,百姓穷困潦倒,青山书院便打算拿些粮食赈济贫民。
书法家慕容询和他的得意门生——地主家的儿子萧清,主张守礼,认为礼教为根,民生为末。无礼教则人伦崩坏,民生再富也会沦为禽兽之境。
引《论语》“克己复礼为仁”,称礼是“仁”的载体,还列举出前朝“因废祭祀之礼,导致百姓不敬长辈,乡邻相斗”的案例。
而喜欢干农活,接地气的薛新达和出生于贫民之家的弟子温御,则主张重民,民生为本,礼教为用。百姓饥寒交迫时,谈礼教是“何不食肉糜”,先活人才谈礼。
引《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称民生是“为政之本”。举本朝“灾年减免苛捐,先放粮再讲婚丧之礼,百姓反而更懂感恩”的案例。
说白了,一方追求仪式感,认为礼仪至关重要,没有礼仪,人同禽兽有何区别?
一方则极端务实,认为先吃饱饭,再谈礼仪。
而凌轩也顺带着对儒家的修行体系,有了更清淅的认知。
儒家九品是开蒙境,这一境界读书过目不忘。写出的字微微发亮。
修行方式是反复诵读经典,直到理解经义,孕育出第一缕“正气”,便可破境踏入八品养气境:百病难侵,鬼魂不敢近身,说话更有说服力。
养气境修行方式是不断行正义之事,如:救死扶伤、救济百姓、制止犯罪等,每做一件,正气便增长一分。
等到正气能透体而出,照亮黑暗,便可破境踏入七品。
萧清和温御当下便是八品养气境。
双方都吵得口干舌燥,默契的停下来饮茶吃点心补充体力。
“院长,慕容先生,老师。”
趁着中场休息,江行知向青山书院的三位大佬行礼,“我已带来了凌大人。”
这话一出,凌轩顿时成为现场焦点。
南蛮围城,形式紧迫,这几个月万山城出现的变故比过去上百年都多,青山书院众学子自然也没少听到凌轩的故事,智斗南蛮、守卫粮仓、初入镇夜司斩杀六品巫蛊师、奇袭黑林寨、侦破南蛮投毒……
可自古以来,华夏大地的价值观便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瞧见凌轩身着的镇夜司官袍,又知晓凌轩是粗鄙武夫,众儒生神情平淡,萧清眼中更是透着几分蔑视。
仿佛粗鄙武夫不配与他为伍。
“坚韧不拔、自强不息,英雄出少年啊。”
卢鸿升微笑着点头。
“凌大人身为镇夜司铜卫,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凌大人不妨来说说,对我们双方观点的见解。”
温御寻思着,武夫的修行内核思路便是将人体锤炼成最恐怖的兵器,粗鄙武夫不讲礼节,凌轩应当会支持自己的观点。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直勾勾盯着凌轩,都说这位少年断案如神、多智近妖,倒是要看看,他辩论的功夫如何。
这半个小时凌轩也自然不是白听的,他捡起地上的竹简,拂去上面的灰:“二位争论礼与民,倒象在争‘穿棉袄’和‘吃热粥’哪个该先。天寒地冻时,没粥填肚子,就是穿了棉袄也得冻僵;而没有棉袄挡风,粥喝了也暖不透。”
争鸣堂瞬间寂静到好似能听见香炉的馀烬声。
慕容询皱眉:“此言不妥,礼是圣贤定的规矩,怎能比作棉袄?”
“圣贤定礼,原是为了让百姓活得安稳。可安稳不是只守着礼,也不是只填肚子。”
凌轩指尖先在《论语》“礼之用,和为贵”上点了点,又挪到《孟子》“民为贵”的字句旁,“去年我在湖广赈灾,见过两个村庄。东边的村长学薛先生‘重民’,粮食一到就直接分,却没有立半条规矩,导致现场乱作一团,壮汉抢得粮袋崩裂,老人抱着撒漏的霉米痛哭流涕,有孩童为抢半块饼,被踩断了腿。”
“西边的村庄倒是聪明,没学慕容先生死守‘祭天再放粮’的虚礼,也没学东边丢了规矩,而是先按薛先生的法子,让老人孩子先喝上热粥保命,再学慕容先生‘立礼’的心思,定了‘按户分粮、出丁护粮’的规矩——每户按人口领粮,壮丁轮流守着粮车,既没饿着人,也没乱了套,最后活下来的人,比东边多了三倍。”
凌轩拿起案上两根竹简,一根刻着“民”,一根刻着“礼”,并排放在一起,朗声说道:
“薛先生说‘民为根本’没错,可没规矩的‘民’,只会为了一口吃的抢得头破血流;慕容先生说‘礼是秩序’也对,可让饿肚子的人先跪三天祭天,礼就成了害命的刀子。”
凌轩俯身捡起地上一卷散落的《尚书》,指腹轻轻摩挲着“安民则惠”的字样:“西边村庄后来跟我说,放粮第二天,有农户主动把多领的粮食给退了回来,说‘按规矩该分这么多,多拿了心里不安’。”
“这才是礼和民该有的样子:民有饭吃,才肯守礼;礼能护着民,才值得守。儒圣说的‘礼’,从不是让活人给死人磕头,是让弱者能安稳端碗,强者不抢别人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