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你们好象一直都是只用勺子?”今天用筷子的夏皎枝有疑问。
比起勺子不勺子的,我更在意的是那个“你们”。
她是她我是我,完全没有理由用“你们”概括起来称呼吧?搞得我和江雪芽象是超市货架上用塑料卡扣捆绑在一起销售的大瓶可乐似的。
“对啊。”小矮子理所当然地回应。
我回想了一下,也回答:“算是吧。”
从那天以来,已经过去四天,现在是周三晚餐时间。
仍然是食堂三楼的角落。
江雪芽和夏皎枝依旧相对而坐,我也还是隔着过道坐旁边一桌,与江雪芽并排。
其实自小矮子冷冰冰地甩出那句“共犯同学”以来,这么顺利地开展对话堪称奢望。算今天也就是第三回。
而前两回,也都是因为夏皎枝找来,三人都坐在一起。
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灵山一枝花带飞全场,我和江雪芽之间仍然会是那种陌生人拼饭的磨人氛围。这几天我们说过的字大概双手双脚数得清。
“为什么啊?不会很不方便吗?”夏皎枝伸筷子去夹盘子里的炒蟹棒,但打了个滑,第二次终于夹住,“比如这种长长的东西,用勺子会掉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对面,因为江雪芽的盘子里同样也有这个菜。
唉,找同感你就真是选错对象了。
江雪芽把勺子翻了个花,像台球竖拍切换成横拍那样变换了握法,随后把勺子举了一下,示意对面看好。
接着她手起勺落,红色的蟹棒被齐齐斩成了四段,每一小块都翻出了白花花的肚皮。
这回倒是没杀气了,只有料理食材的虔诚和对自身技艺的绝对自信。
那不是勺,是三德刀。
我们学校哪天有食戟的话,第一战请一定让这货先上。
小矮子完活,轻松写意地舀了两块送进嘴里,边嚼边看夏皎枝。
你看吧,我就知道。
夏皎枝尴尬地勾了勾嘴角,视线躲到我这边。
看我作甚?
我对食堂里把蟹棒、鱼丸、虾丸这一类火锅冻品炒成菜的做法实在是没法认同,总感觉既背叛了火锅又背叛了本省菜系,所以餐盘里从来没出现过这些菜。
干煸豆角目前盘里倒是有,并且这玩意儿的长度跟蟹棒相当。
但是抱歉了夏皎枝,我不能违心至此,更不能背叛勺党!
我直接把勺子插到底,像特种伐木起重机抓起一捆削圆了的木材那样捞起一摞被煸到爆起白色虎皮的豆角——那正是我今天选择它的原因,然后漫不经心地丢进嘴里。
失误是不可能失误的。这一大口可是能瞬间干掉三分之二个食堂大包的存在。
夏皎枝痴呆了几秒,继续找补:“可是……对,你看哈,比如蒜啊、姜啊、辣椒啊,用勺子不是会混在一起吗?”
江雪芽显然是觉得夏皎枝有点莫明其妙:“对啊,用筷子不就办不到了吗?”
这下不得不赞了,她说的雀食没毛病,辣菜就是要佐料一起干才嘎嘎香。
夏皎枝听完这句话,瞳孔地震了一会儿,脑子终于过载了。
她整个人往靠背上一倒,仿若魂出九霄。
在她神游的这个空档,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可能才是我之后在食堂一直用勺子的直接原因。
它很简单。就是有天我去食堂厕所时,一推门就看见一大坨奥利给上插着一双食堂的筷子。
于是在夏皎枝醒神又象是准备开口的前一刻,我决定阻止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以免这顿饭和吃这顿饭的心情都白白浪费。
“你知道怎么看食堂的筷子有没有洗干净吗?”
“怎么看?”
食堂的塑料筷子是黑色的,末端还带磨砂,很难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我也不知道怎么看,但是勺子一眼能看出来。”
哪怕有一点水渍,也会在不锈钢的亮面上留下显眼的灰色痕迹。
夏皎枝想了想,把筷子末端伸到眼前看,也不知道看没看出个所以然。
江雪芽适时补刀:“其实筷子才不方便吧,到后面就什么都夹不上了。”
啊,那个我懂。尤其是汤泡饭之后剩下最后一两口,筷子简直是残废。
不过说实在的,我看你就是单纯地喜欢这种金属制、有握柄的东西吧。怕怕。
没过几秒,夏皎枝默默把筷子放回餐盘里的长条形凹槽,起身往回走,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后,拿回来一把锃亮的勺子。
坐下后,她开始有模有样地处刑蟹棒。
但蟹棒也有蟹权,逃跑一下很合理吧?
于是蟹棒很不配合地从寒光凛凛的钢勺下滑走了,并且借着被勺子挤压的力道,直接飞出了餐盘,“吧唧”在了乳白色的塑料合成餐桌上,血溅——啊不,汁溅当场。
夏皎枝崩溃地“啊”了一声,继续跟下一个蟹棒打的有来有回,嘴上倒是安静下来了。
于是我跟江雪芽默默动手,看着她下饭。
过了三四十秒的样子,夏皎枝总算得偿所愿吃到了四分之一块蟹棒,咽下后,她突然问:“对了,你们为什么一直刷的是肖元的卡啊?”
“啊?”用筷子还是用勺子跟校卡有关系吗?怎么就绕这来了?
我还以为听错了内容,转头看了看旁边是什么反应。
结果只看到了手僵在半空中的木头人。江雪芽动摇的样子跟那天我们撞上找卡的夏皎枝时如出一辙。
我心头跳了一下。除开夏皎枝买单的那几回,只要她在场,我都是让她先打饭先走,为的就是不暴露那张卡的情况。
所以怎么会?
等等,冷静冷静。她说的是“肖元的卡”。
那也就是说,只看到我刷卡的样子。卡本身依旧安全。
活菩萨,你当真几步一回头啊?操这个闲心值吗?
这事还没完。
我跟小矮子完全没有对这种情况做过预演,所以标准答案根本不存在。
如果说错话,还是有可能露馅。
夏皎枝眼睛里问号越划越大,简直快要跳出来。
越急越懵,这一下脑袋里仿佛有人按响了蒸汽火车的汽笛,紧急又尖锐的强音瞬间清场,什么想法的苗头都钻不出来。
干,不管了。
“她借我钱呗。”
“谁借你钱了?”小矮子瞬间恢复正常,像被敲击了膝腱后条件反射似地怼回来。
尼玛。你搞清楚局势了吗?
这时候你就该象这几天一样不咸不淡地说个“恩”字啊!
但为时已晚,话已经落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这么近的距离,我使眼色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好多皱了几下眉头:“呵呵,我可没说连面子也一起借你啊。那不然你说,为什么刷我卡?”
小矮子仿佛被最后一个“卡”字砸中了眉心,终于清醒过来,嘴唇颤了颤,卡壳了。
夏皎枝聆听者的姿态是绝对到家的,这估计也是她们灵山的基本功。
我们对话时,她就象个拨浪鼓,来回摆头看,在江雪芽沉默时又专心地锁定她一人,眼里满是诚挚与好奇。
江雪芽开口我害怕,不开口我更着急。
在她沉默不语时,上一次对夏皎枝作战的惨状正不断在我脑海中重演。
我冷汗直下,惊觉刚才把球传给她是一记昏招,这事恐怕还是得我自己想办法圆过去。
但是到现在这个阶段,夏皎枝已经起了疑心,无论我们说什么,她肯定都会很自然地去进一步思考合理不合理。
如果是这样,还不如不解释了,想个办法直接截断这个话题。
要不把这桌子掀了——那不现实,这东西光金属结构恐怕就有百多斤,有这把子力气我早走体育特招了。
摔盘子?那也不可取,过于超雄。
拍桌大喝,佯装破防?
草了,造的什么孽啊。如果可以,我是真不想做这种事情。
正当我抬手,准备迎接拍击带来的疼痛时,江雪芽突然开口了:“才,才借你多少,这也要拿出来说。”
我那高兴劲还没彻底上来,刹那间就消散了。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底气虚弱、节奏混乱、音色发颤,像第一次拿到广播稿的小学生。
我嘞个豆。还不如不说。这样能混的过去吗?
小矮子自己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她压低了眉,分别看了看我和夏皎枝,变得有些徨恐。
在重重地呼吸了三四下后,她猛地从座位里站起身,低着头,几乎快要喊出来:“你以为我想借啊?要不是我——”
她突然停顿,喉咙分明吞咽了一下,紧接着开始急促地喘气,削瘦的肩膀跟着微微发抖。
这一嗓子让三四桌之外的好几个吃瓜群众都回了头。
我也一惊,差点当真。
想不到小矮子演技进步得如此之快。
看来真是有压力才有动力,有动力才有爆发力。
这次效果显然已经达到,夏皎枝赶紧跟着起身:“抱歉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
她从自己的位子里出来,走到江雪芽身边拍她的后背,拉着她一起坐,手忙脚乱地哄她。
我在一旁悄摸摸地松气。这波算是糊弄过去了。
可是,以后呢?
夏皎枝的卡找回来以后,似乎又回到了原来在班里活泼闪亮的状态。
只是从那以后,她偶尔会突袭到食堂三楼,不由分说地插进来一起吃饭。
之前我一直以为,无论从那张卡上引申出什么问题,也仅限于我和江雪芽之间。
但现在,夏皎枝估计已经成为了常驻的不安定因素,之后保不齐还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状况。
看来我跟小矮子还得针对各种各样的情况未雨绸缪一番。
但这同样也是个难题。
因为除了有关刷卡的必要沟通,目前我们还处于连正常说话都做不到的状态。
这一点我很有自知之明,并不会因为三个人能聊上几个话题,就忽视了那只是夏皎枝跟她说话以及夏皎枝跟我说话的本质。
共犯吗?
小矮子那天酷是装完了,但是我觉得她并不理解什么是“共犯”。
要我说的话,作为共犯,其实比其他关系更需要互相沟通。
例如,哪个匪徒会希望一拉开面包车门就迎面撞上保安?又或是生死攸关之际一扣扳机才发现对方完全忘了装填子弹?
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