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皎枝被我们目送着离开了食堂三楼。
我抢先开口:“能不能别玩这么尬啊,太难顶了。”
她居然还很理直气壮:“还不是因为你。这有什么好弯弯绕绕的。”
“因为我?要不是因为我,刚刚尬死的就是你。好意思说。”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尬了,我怎么没觉得。”
我讥笑:“对对对,你是尬不怕的天下第一不尬妹子咯。再出头我是猪。”
她哼了一下,少见地没接茬,转而又问:“这个天气穿秋季校服?”
“怎么,有规定不让穿吗?”
其实是摔的那下蹭伤了手臂。
我可没小矮子那个勇气打着绷带到处晃悠,只让医务室上了下药。
碘酒的颜色已经消失,但伤口的颜色却更深了,过阵子再结痂,肯定显眼的要命,所以干脆穿长袖的秋季校服挡挡。
说实话我感觉里面那件短袖已经湿了一半以上。前胸后背一片黏黏糊糊。
这下记住了。这天气穿得住秋季校服的人,真心不能跟他交朋友。对自己都能这么狠,拿别人不得当厕纸啊。
小矮子有点红温,憋了一句:“我怕有人热傻了传染给我。”
“怎么会呢,本身就傻的人反正已经有抗体了吧。”
这下她彻底毛了,恶狠狠地说:“我看你已经不是傻了,是癫,你——”
“唉,行了行了,你想说什么。”
她花了两秒把恶气咽下去,才进入正题:“那人,怎么承认的?”
没想到,还挺敏锐。
一台手机确实说明不了除它自身以外的事情。
如果那人咬死了不承认跟夏皎枝的卡有关系,那还真是没办法。
“反正已经搞定,具体的你就别管了。”
“切。”
江雪芽不置可否,托起下巴看向窗外。
实际上确实没那么顺利。
摁住那小子之后,他立马就进入了你是谁、你干嘛、你在说什么的戏精状态。
我其实一早就觉得这b八成不把偷手机当回事。毕竟高中里多的是这种人,把劣迹当勋章,显得自己很酷很硬很能混。
但凡事总有意外,如果那件事会让人混都混不下去,那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手机这个载体反而不重要,关键的是它承载的内容。这才是整个计划的内核。
于是我直接了当地跟他讲,早知道他会下手,所以手机里面不只放了夏皎枝正常的照片,还有其他相当糟糕的照片。
至于这些照片是属于小情趣,还是性犯罪者恶行的铁证,生杀仅在夏皎枝一念之间。
到这里,他终于慌了,但还在做最后的狡辩,他说这手机不是他的。
这种说辞自然没有任何说服力。当老师从他身上收走手机的那一刻起,他说的那些就不会有人再信。
听完我的解释,他愣了愣,终于老实下来。
此刻,夕光是黯淡的黄,像某种电子产品的白色外壳历经多年老化后呈现的颓废。那层光为江雪芽的脸复上了一层假面,模糊了她脸上的棱角。
我循着她的目光好奇地看向窗外。
天空跟烧糊了的锅巴一样难看。
她说:“卡是他偷的吧。”
我没回头,依旧看天:“是。而且用途就跟我说的一样,你懂的。”
有鉴于此,卡拿回来之后,我用湿巾擦了三遍。
“所以呢,人之后怎么办?”
“到这种地步,他不敢再犯了。我也留了个把柄。”我逼着他拿着夏皎枝的卡自拍了一张,那张照片发到了我邮箱。
“到这种地步……”江雪芽音量高了很多,“到这种地步就这么放过他?”
我转头,看着怒火中烧的她,有点懵:“如果你要报仇的话,其实——”
我想说的是,报仇什么的从物理层面已经达到了,我顶多掉层血皮,他挨那一脚绝对是大残。但小矮子没让我说完。
“跟那个没关系。”她不耐烦地打断我,眉头皱得更深。
不懂。
那跟什么有关系?夏皎枝?
说到底,我们跟夏皎枝只是阴差阳错地凑到一起,连朋友都算不上。
虽然计划天真的如同游戏,基本靠运气,但结果却是实打实的。
哪怕不论结果,人也伤了两个。
做到这个地步够对得起她了。
“夏皎枝本人都没说什么,你操那么大心干嘛?”
“都说了跟那些没关系啊!”
我心里也上来火了:“那跟什么有关系你倒是说啊!”
江雪芽沉默,但脸上的愤懑始终不退却。
她的身体随着不规律的呼吸起伏,像扳机上的食指在颤斗。
在这种情绪的推波助澜下,她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尖锐。
对,我知道,把那人处理掉真不是什么难事。
哪怕偷手机一件事不够,加那张照片也够了。
只是我一开始觉得,对夏皎枝来说,校园卡还留在这种人手里,就是把丫发配宁古塔,心里也一样不得安宁。
所以为了拿回那张卡,当时我跟他说,事情可以当没发生过,但是卡得还,还得留张照片。以后再靠近夏皎枝,那真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我也可以不讲这个信用。因为对这种人本来就无所谓信用,兵不厌诈倒是正合适。
但是我办法忘记那人最后阴恻恻跟我说:“你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说的是我们那些引蛇出洞的手段。
我想起来的却是另一件事,同样跟校园卡有关。而那张校园卡现在就在我的左兜里,金额百万。
这时我才意识到,也许我只是在拿夏皎枝当挡箭牌,自己压根就没想过真的去走最后一步——轻松写意地最后一推,把那人打入万劫不复的死渊。
这是一种基于同类身份而产生的同情和恐惧。
自以为是的祈祷、赎罪。
一丝丝的自我安慰。
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惶不安。
这一切当然没法跟夏皎枝说。
但是江雪芽,同为当事人一方的江雪芽,有着莫明其妙敏锐直觉的江雪芽,我以为她能够察觉和理解。
而她现在却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不见血不罢休。
这算什么?
为什么?
凭什么?
糟糕透顶的感觉。
让人无法忍耐。
“当了几天小侦探,真把自己当正义的伙伴了?你别忘了,我们也在用别人的卡。”
说出口了。
但没有快意,没有释然。
心乱成一团麻。
江雪芽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刺人的气息崩解掉了。
“是吗,”她垂下眼,表情渐渐舒缓,风平浪静又漠然无情,“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遍布天花板的白炽灯开始接电,它们不顾彼此地闪铄,自身也毫无规律可言,几次过后,终于统一地照出白光。
江雪芽模糊的脸转而清淅。
这瞬间似曾相识。
小矮子本来就白,冷光之下,皮肤更是像瓷、像骨,有种近乎遗世独立的疏离。
她端起盘子起身。
我被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陷入自我拉扯之中。
“别忘了我们约好的事。”江雪芽在餐桌相隔的过道里停留一步,“共犯同学。”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一丝迟疑地迅速离去。
松懈身体,挨上塑料椅背,把所有的重量都交付出去。除此之外,我没能做出任何行动。
这下好了。不必自我斗争了。
头顶上,旋转的吊扇不知彼倦地切割光影,象是在帮人眨眼睛。
而我在想,人的关系究竟是靠什么创建和维系的呢?
恐惧、倾慕、同情、敌意?
长年累月的相处、一瞬的灵魂相交?
共同的秘密、共同的目的、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爱好?
还是说它仅仅由人的本性所决定?
经历过这些事情以后,其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那是超出统一战线的东西,纯粹、无所指、天然生长。
它让我怀疑,自己跟江雪芽兴许有不少相似之处。
比如,游离在群体边缘,却总是摆出一副孤傲的态度。
看似人畜无害,阴暗的心思却在无人处满溢出来。
还有手臂上的伤口,从那里蔓延出的瘙痒与疼痛,也能被同一种单位衡量。
如果故事不是从那张校园卡开始,也许我和江雪芽会象寻常的男高女高一样,正常地度过高中生活,在某一天另一场正常的巧合下,顺其自然地构建起某种无遐疵的关系。
但这些东西,感觉也好错觉也罢,都随着她的离去被瞬间抽干了。
我们都在被提醒,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无法抹去。
现实中没有如果,没有抛开不谈。
一段关系如果根植于腐烂的土壤,或许就只能开出恶毒的花。